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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是同一座山吗?车窗外,这座繁华都市背后突兀而起的石头大山,就是诗人笔下的那座大山吗?一千三百年间的时空,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销尽多少草木、人事、白天和夜晚、寒冬和酷暑,它还是时空对岸的那座大山吗?如果我们追溯到更远的的时候呢?秦皇汉武,远古的寂寥?山脚下的城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简朴庄严的低矮,到繁华冷漠的高耸,身后的大山,在日月交替的光影里从来如此吗?也许在更大的时空里,它也只是沧海桑田日月星辰浩瀚宇宙短暂的见证者,所以只能变得坚硬庞大来对抗瞬间的湮灭。今日,它迎来一个瞬间湮灭的生灵,虽然那个瞬间,足够让我们好好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了。
从茫茫的大海边缘出发,高速公路贯通的齐鲁大地,黄河冲积平原的广阔,在风驰电掣的速度里,和早年“放荡齐赵间”的诗人的感受一定是不一样的。那位在平原上和朋友跃马打猎或踽踽独行的诗人,在这片土地上度过数量可观的岁月,抬眼间,常常能看到横亘在视野里的一座大山,挺拔高耸,郁郁葱葱,填补了平原虚无的高空。他的胸襟里,早已洇染了一幅符合我们这个民族审美和诗人独特气韵的泰山图,这幅图的色彩有点单调,却没有任何一个画家可以画出来,它只能存在于想象中无限的视野里,在广阔的胸襟里。“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他是用印象派的笔墨来写这座一千三百年前的大山。
一千三百年后,一个瞬间湮灭的旅行者,在夕阳西下时分,从高速路风驰电掣的速度里慢下来,看到了平原上流淌的汶水,一座繁华的城市,城市身后阳光返照发出耀眼白光的石头大山,突兀地撑向天空。对那个旅行者来说,这样的情景也太突兀了。如同他不明白为何平地里突然冒出这高耸入云的大山一样,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茫茫的时空里,突然降临此地。犹如在睡梦中惊醒发现四周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一般,因为无法辨识处境而不知所措。
就连攀登这座大山的意愿,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临时落实而已。他应当出于对诗人的景仰,一步步在余青未了的齐鲁大地上行走,在艰苦的跋涉中,在仰望中蓄积心灵的力量,以便郑重地迎接从时空那一头穿越而来的大山。然而,就这么匆匆地,旅行者已经到了山脚下。实际上,他对这座山的了解,也许只是一首诗而已。史书中只言片语让这座山和许多帝王联系在一起,但那座山还有更渺茫难寻的历史的存在,悠远的超出我们想象力的范畴。
偶然的对一个诗人的兴趣,让两个偶然存在的生命,以后来者的意愿勉强联系在一起。而那位先驱的偶然者,已经在人类的一个庞大族群中成为泰山般的伟岸存在,后来者在巨大的精神感召力中企图以膜拜的姿态来减轻瞬间湮灭的悲哀,虽然,这种结局在所难免。或许,连这种膜拜,是发自肺腑的虔诚还是虚荣的麻痹都未可知。那么,对出现在诗人眼里的那座雄伟的大山,我既蓄意已久又偶然而至的相逢,又意味着什么?山脚下的城邑,几千年来,无数个瞬间湮灭的生灵聚聚合合,有些伟大的思想在形体湮灭后,竟然如这石山般长久的存在了。
旅行者却没有因为事后对当时处境的描述,而改变一个旅行者故作轻松的姿态。去泰山脚下,找到网上预订的连锁酒店,导航导进停车场,把行李拿上房间,简单的洗漱,出去找一家人多的饭店吃饭,喝酒,微醺中走出饭店,已是华灯初上时刻。虽近在山脚,却因为楼房的遮掩,看不见暮色里的大山了。
诗人当年写《望岳》这首诗,应当是在山麓神游岳顶,不想竟成了描写泰山诗中最好的一首诗。他后来的确登上了泰山,并且“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很可能“望岳”与“登顶”是同一回。登顶后写了什么诗,现在无从知晓。极有可能是诗人当时或事后写了这首诗,只觉得意尽,就没有再写。人生的留白,对诗人来讲,也许是安安静静地去领略感受自然。其实诗人的每一首诗都是再一次安静的重温或观照。没有大呼小叫,没有做作,没有把本已不真实的人生再用不真实的文字包装,让人生陷入双重的否定中。伟大诗人的伟大处,正是在他写下那些文字的同时,凝固了自己真实的人生。哪怕有些场面实际上是应酬附和的场面。文学的力量,恐怕就在于发掘生命中每一个片段的真实,在自我观照中积淀精神的厚度。本来,我们每个人都能够这样,但我们往往在怀疑、虚荣、懒惰、无知种种恶习中沦陷。
好久以来。我能想象中的泰山,就是“阴阳割昏晓”的明暗分明。我的思维如一只飞鸟,从泰山阴侧如苍茫暮色的阴暗中不停地往高处飞,一直飞到高高的山脊,忽然就一片光明。那些光明和阴暗的细节,却如梦一般,无法还原细节的真实。现在身临其境了,早晨起来从红门拾级而上,道路两旁的烟火气息却一下子因长期的幻想预设反倒显得不真实。没想到泰山离城市这么近,泰安人早上起来提个水桶在幽谧的林荫中去接山泉,上上下下,就和一个村子的人去井里打水一样。山道旁,店铺依阶而建,各自隐秘着小小院落,鸡鸣狗吠,三五闲人围桌品茶,倒像走在某个古朴的村落里。
自古以来,红门至十八盘的缓坡地带,为登山者提供给养的小店应当不少。但登山的人,自有泰山以来,自有人类以来,绝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多。以前除了皇帝封禅,文人猎奇,信众上香,一般人不会爬那么高看风景。但泰山却不因此而寂寞,看看留在石壁上的题字,你得承认,那绝不仅仅是一堆矗立了几十亿年的石头而已,附在在山体上的,有那么多伟大的魂灵。在那些也许还要存在千万年的刻字面前,我因为自知浅薄,惶恐地不敢停留,就努力做出一幅匆匆的旅行者的样子。现在的泰山,在川流不息的神色匆匆的旅行者的喧闹中总有那么点冷寂的味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十八盘到玉皇顶,匆匆地走路,拍照。其中也许不乏资深的旅行家和文人,或像我这样有点小情节的人,但都一样匆匆。在山上的某个地方摆拍的姿势,把它交给电子去记录影像后,很快就会在脑海里淡化遗忘了。我们多是泰山上虚无的过客,无数个瞬间湮灭的符号罢了,不比偶然从泰山上吹过的风更幸运。好在现在很少有人有能耐有胆量在泰山的山石上留下自己的企图不朽的文字,像许多小山小地方一样,给后人留下丑陋不堪的罪证。儿子在一处倾斜的崖壁上拍了照,崖壁上有杜甫《望岳》摩崖刻字,那是我们下山的时候,阳光很刺眼,画面对比分明强烈,很纯净。
登到山腰十八盘的时候,雾很大,从南天门上来,才从雾里钻出来,山顶溢上来的雾如流云一般,在明媚的阳光里丝丝游动。站在山顶眺望,阴面雾海茫茫深不可测,阳面山石嶙峋林木苍翠,目光在阳光里了无障碍地沿着山体的倾斜一直滚落到山下的平原,不似华山那般悬崖峭壁没有着落的凶险,但在目光长久滚落的下坠感中,你感知到的天地巨大的尺寸仍然超出头脑的想象。
这样的时候,人只能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同时也往往比其他时候更容易觉得自己的存在感。感受这浩淼广阔的天地的思维因为短暂的清醒而意识到永恒的存在。但只有那些博大的胸怀才有可能用天地的浩瀚扩充自己的心胸。这是一种主动的豪迈的进取的魄力。“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层云荡胸,归鸟入眼,不在浩瀚宇宙面前感觉生灵的渺小,主动的地和永恒融合,这是怎样强大的心灵呢?只有这样的心境才可能呼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言壮语。
或许,泰山的庞大,正为等待那些同样不甘渺小的灵魂。我们呢?是否仅仅是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