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印象
(2016-03-11 20:46:10)这里是汉中盆地。从高山峡谷的秦岭里蜿蜒而出,忽然置身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中,碧绿的稻田、荷塘,在阳光下坦露,视野无限地伸展。回头北望,秦岭在遥远天际的云影里墨绿浅翠,起伏参差,让自由驰骋的视线心旷神怡地着陆。盆地的中央,汉江隐在高树成荫的江堤后,眼前流入汉江的小河明亮的在卵石密布的河床上流走,白鹭成群在河流上方滑行,落在水中优雅的踱步,不时把长长的脖子探进水中觅食。
正是菜籽收获的季节。深巷的油坊里,菜籽油的香气飘来,隐隐地在鼻尖撩拨,心里就泛上那黑绿油亮浓郁的油腥味来。有背竹篓的老妇皱巴着脸在巷子里走,竹篓里盛着鼓鼓的莲蓬。
记得那年的春月,油菜花正开。田野里黄灿灿的铺平了天际,蜂声浮游在高高的菜花花层中,暖风轻拂,蝴蝶漫飞,翩翩如花瓣。一个芳香四溢的季节,一个油菜花般梦幻的年龄。我在湿润的土路上骑着租来的自行车,在菜花的海里驮着女友,兴奋地发着微汗。
那一年的秋天,我在黄土高原干燥的空气里打开小小的牛皮纸信封,抽出折叠的厚厚的信纸,一股浓郁的清香溢出来。信纸的折痕里,满是细碎米粒般大小的黄色小花。她告诉我:“这是桂花。学校的桂花开了,道路两边铺了一层金黄的碎花,走到哪儿都是香味。打开宿舍的窗户,吸进去的全是桂花的芳香。”
那是秦岭另一边的芳香。循着这花香,我在深秋的夜里穿过秦岭,来到那个温暖的小站。蒙蒙的细雨,昏黄的路灯隐在高大的梧桐树中,空气湿润而温和。黄色的梧桐叶随着路灯下发亮的雨丝飘落,腻在水亮乌黑的柏油路面上。近三十个小时的慢车后,我呼吸到她日日夜夜呼吸的异乡的空气。
回头想想,年少时恋爱真是可以让人无所顾忌。从夜半到凌晨,立在雨中的梧桐树下,吟着“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心灵却沉浸在即将相见的灼热情绪里,仿佛不曾不觉得深秋南国的寒意。
桂花已经开过了。丛竹依旧翠绿。
去年夏末,开车穿过秦岭重游故地。校园的变化很大,处处是崭新的高楼。还好,那些老楼都在,桂花树,丛竹,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四层的红砖男生公寓,院子里杉树高出了楼顶。想起第一次来时,借住在她同班的男生宿舍里,不禁有点害躁。当年那些男生们,不知用怎样的眼光来看我这个95号信箱?她告诉我,她们同学都知道95号信箱。几乎一周一封,每一封都厚厚的鼓胀着信封。“95号。”这些同学给她信的时候,只这么喊。
我们站在当年女生宿舍楼下,我指着二楼的某扇窗户,告诉儿子:“这是你妈妈上大学的宿舍。”一楼的门厅还是那种老式的绿漆厚木框玻璃门。门厅外有一小花园,矮矮的围墙。当年,我就站在这围墙外,等着她从那间阳台上挂满各种花绿女生衣服的宿舍里走到一楼的门厅,推开厚厚的沉重的绿门框玻璃门,走出来。
十几年后,重新站在这里,心依旧恋恋的。单纯无所顾忌的恋爱现在看来,也是一种幸福。如果能,我还是愿意这么无知而热烈的爱着,不管过往的路人,不管从二楼那间宿舍的阳台上传来窃窃的笑声,就这样在花园的矮墙边等着。等待幸福的降临。
连分别都是幸福的眷恋。直到最后时刻,才从人堆里爬上拥挤的绿皮慢车,看站台上那个瘦小而温柔的身影渐渐的小了,不见了,爬在窗前,眷眷地看着夕阳下的汉江盆地,焚烧秸秆的青烟远远地在田野里弥散,池塘和河流的波光在夕阳的余晖里一闪而过。
从学校的后门出来,是一条老街。长长的街道依旧是各种小吃店杂货店。只是间杂着些新建的砖房,和原先老瓦老砖的木房子显得不协调,也就显得更加杂乱。当年,我们就在这条巷子里,吃三块钱的肉菜一块半的素菜,吃五分钱一串的小火锅。她早早地攒了钱,带我去看南湖。我们在山民的指引下穿过密林,逃掉门票,租了小木舟在湖面飘荡。
秋天的汉江,江面平静,汉江大桥边的江岸芦苇茫茫无际。苇荡里小道纵横,置身其间,视野里只有飘扬的苇叶和高远的苍穹。
学校的后门没什么变化,门房的小屋边还竖着绿漆的邮筒,校门口的牌子却从“学院”变为“大学”。她当年站在这里照过一张照片,白色的衬衣,阳光很好,身后是学院白底黑字的牌子。
夏末的桂花树已经零星地开出一些小花,香气在在风里微醺。不经意踩到脚下的井盖,厚实的有点异样,看看上面的文字,还是那个学院的名字,下面是浇铸的时间:“一九八二年”。是块老井盖,三十几年了。
我们住在汉江边的恒榕酒店,装修精致,欧式风格,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窗外是汉江边现代化的城区。服务员送来果盘,儿子把稻田里抓住的大蝴蝶从瓶子里放出来,两只蝴蝶在房间里扑闪着飞舞。
从酒店出来,就是汉江大桥。当年芦苇荡不见了,截江筑坝修成的天鹅湖,水面更加广阔。两岸江滨公园风光秀丽。当年坐在草地上的垂钓者,现在坐在岸边大理石的台阶上垂钓。沿江步道游人如织,夜幕降临,江面的音乐喷泉冲起的水幕有数十丈高,对岸的灯光远远射过来,光影变幻,壮丽炫目,柔和的音乐在空旷的江面上显得更加渺远。微风吹拂,水雾飘散,桂花的浓香在夜色里弥漫着,让人不禁要频频深吸这醉人的香气。
日里又去了南湖。风景依旧,只觉得水面小了很多。妻子说:“怕是没有当年的心境了。”也是,今天我们走在一起,一同牵着儿子的手。彼此的手却再也难得像以前那样牵在一起了。纵然偶尔的牵手,也匆匆的放开。或许我们都觉得,我们无法长时间保持那种奇怪的陌生感。是的,她的手有点粗糙了,我也一样。
我们乘了游船去看音乐喷泉。游船装修得很典雅,船上人很少。我们一家三口,一对小情侣,最后上来一位年轻的黑短裙女郎。船缓缓前行了,我们在红木桌边坐下来,打开玻璃窗,眺望远处在高楼霓虹背景里绚丽的喷泉水幕。江风凉爽,吹来浓浓的水气。只是离得太远,喷泉的音乐一点也听不见。船舱里灯光柔和,女服务员送来茶水。那位年轻的女郎忽然招呼女服务员打开船上的K歌,游船上的音响真是极好。我不禁随着音乐的前奏,心情柔和起来。那位女郎的歌喉婉转唱出歌词的时候,船上的人都静了下来。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甜美柔和的嗓音,在电视里没听过,在唱片里没听过,在KTV里更没听过,我可以肯定的说,我在哪儿都没听过。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位女子的嗓音可以如此的美妙,甜得一丝丝渗进人心,柔得一缕缕在夜色里消散。她沉醉地唱着,起码,我是这样感觉的。一曲后我们都不自觉地鼓起掌来。她礼貌的让让我们,看我们没有唱的意思,就一曲曲地唱下去。
船驶近了喷泉,她的歌声也歇下来。服务员关闭了船舱里的灯光。喷泉五彩的柔光和江岸的霓虹灯光映入船舱,光影忽明忽暗的变幻。女郎坐在窗前向外望着喷泉,她的长发柔和的披在肩上,在光影里的剪影显得更加神秘。她很漂亮,这是一定的,这么好的嗓音。
我一时怅然若失,眼睛里湿润着。我知道妻子像嗅到桂花香一样嗅到我的心理反应。但我还是不能克制自己。这种萌发的感动像桂花香一样沁人肺腑,让人浑身发颤,我这是怎么了?
回到酒店,打开灯,蝴蝶停在洁白的窗帘上。第二天离开时,一只已经死了,我让儿子打开窗户放了另一只。儿子说:“放了它就回到大自然了吗?”我说:“是的。”蝴蝶飘下楼去,我远远看着它落到对面楼上的阳台上。它还活着,它会飞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