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与心理系列5

A=地球人；B=三体人；C=地球上的非人生态

其实从很早就开始思考标题上的这个问题“为什么读者多不喜欢程心？”虽然第一次读《三体-死神永生》时，程心并没有引起我任何情感反应，既没有喜欢，也没有不爽，但其他很多读者对她的不悦还是让我有些诧异。这里不得不提一下《三体1》中的伊文思，他怀着“大义灭己”的想法【A是不好的，因为把地球上的其他生物C都弄灭绝了，B能毁灭A，所以要帮助B毁灭A】且做了很多反人类的事，但却基本没被读者认为弱智。程心呢，在关键时刻不按按钮，心中的“大义”肯定比伊文思的要明显些，何以成了读者眼中的弱智？这里集中谈谈程心关于执剑人的两个决策：1）是否该竞选执剑人？2）三体开始攻击后，是否该按下开关？

1，当母爱成为竞选理由

程心冬眠后苏醒的那个时代里，人们享受着地球文明的空前发展带来的生活便利。于是忘记了生存的艰辛，对男性特质很焦虑，生怕好斗属性会破坏这份和平，于是各种媒体舆论开始推动程心走向执剑人的位置。这和程心本身的心理历程完美契合。她要竞选执剑人的理由很简单，母爱，这不同于其他所有男性执剑候选人。身为孤儿的她有着强烈的母爱和一份守护之心，同时她又因为云天明事件心灰意冷，决定“我不入地狱谁如地狱”。

叶文洁和伊文思也是因为心灰意冷做了一系列抉择，但读者似乎都很理解他们，因为他们头脑中有个清晰的办事逻辑：因为我看到了世界的问题是XX，所以我要解决XX问题，我的计划是这样的：1，2，3。程心身为天文博士毕业生，一直在顶级研究所工作，却在竞选执剑人这事上彻底丢失了逻辑，认为母爱本身就是参选的理由，这个反差实在太大。

母爱不能保证程心成为合格成为执剑人。程心没有看到自己的不胜任，只看了自己的责任感和母爱。关爱和能力本来是两个独立的东西。关爱不能保证守护成功，甚至关爱可能导致守护失败。所以把爱心和责任感这个单列入决策模型自然是不够合理的。如果把（只因爱心本身就试图承担守护者的角色）看做是小关爱，而把（爱心＋对自己能力充分的评估确信后才试图承担守护者的角色）看做是大关爱。程心无疑是前者。

关爱和能力这两个维度之间的关系特别有意思。在每个人身上具体怎么展开是一回事，人对自己以及他人这两种特质的共同感知又是另一回事。为什么很多读者认为程心很弱智？Amy Cuddy的一项研究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人往往认为在他人身上，能力和温暖不能两全。如果感知到他/她能力强过一定程度就认为其待人冷淡，如果他/她对别人特别nice就觉得此人一定能力不行。这个天然的模型，加上大刘对“母爱”和“圣母”反复的强调，就更容易让人对程心的看法变得平面化，只剩下热心加无脑。而对其他的各种信息，包括她的种种曲折经历视而不见。这样的一种“此消彼长”的看待人的方式多少有点偏颇。不过程心自己对自己的评估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她觉得一个人有了关爱之心，能力自然就上来了，也很偏颇。前面的偏颇带着点刻薄，而程心的偏颇则太过天真。

2，抽象的爱按不动开关

程心的精神状态与人格特质加在一起是个空子，三体人为了生存没有理由不钻这个空子。于是执剑人更替后，三体文明对威慑开关迅速开始了破坏。那么三体人破坏开关的行动显明后，程心是否该按下按钮？

太阳系附近有A和B两个文明，A本来比B弱势，但A控制了一个开关，按下按钮AB同归于尽， B怕A这么做，所以A建立起对B的威慑，B听A的。现在B准备不听A的了，开始摧毁开关，那么A能做什么呢？按下，整个太阳系的文明AB迟早都没了，来自外太空的打击随时会来。不按下，B摧毁开关，A迟早被B毁灭，但B是安全了。地球文明败局已定，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还是让曾经的敌人三体文明活下去？

程心的第一次决策失误让第二次决策的意义坍缩，怎么选结局都不会理想。三体人并非是检测到执剑人有按按钮的意图就会停止攻击，只是之前的一番人格分析，就判断好了程心无论如何都不会按钮，继而开始破坏行动。从人格推断意图有时候会导致误判，这也算是三体文明的冒险。进入执剑位置之后，无论程心怎么决策，就算她拥有了维德一样的意志也没用，都无法改变地球终将必被毁的结局，只能陷入一个困难的、但怎么选都不会理想的僵局。正因此，程心第一次决策失误足以导致读者后续所有的不悦情绪。当然，她不按开关会让这种不悦情绪加倍升级。

A是自己所属的地球文明，B是曾与地球文明敌对过的三体文明。在开关正式被摧毁前，她的思绪全是关于生命进化的宏伟过程与艰难。而这样的思绪很可能导致她抉择说：反正A都是要被毁灭的，与其AB都没了，不如留下B吧。可惜，程心的这种关爱终究太过抽象了。

关爱自己，和关爱敌人，同样源自母爱这种动物性本能，对生命的保护欲。只是，除了情感之同源外，这两者终究不一样。人是处于社会关系中的。我们必须带着些立场，才能展开具体的生活，感情才不会流于空洞和自我幻想。哪怕按下按钮，大家终究同归于尽，但三体文明后院着火后，肯定能给地球一些喘息的时间，哪怕能多活几天也是生机。不按开关，不用同归于尽，三体文明是安全了，但地球文明不仅失去了未来，也失去了眼前。当爱敌人意味着对自己巨大的伤害时，我不禁质疑她究竟爱不爱地球文明？

她的爱太抽象，太超越，太圣母。冬眠之前，她爱全人类，却无法认真的去了解一个具体的人。正如她在担心全人类的命运时，忘记了去留意云身患绝症前后的悲凉心境，所以她没有看到云对她的付出也许并不是偶然。之前，我觉得程心之所以心灰意冷，维德要负主要责任：如果维德能早点告诉她送星星的是谁，她就能为云天明做些什么，心就不会积起几千米厚的灰尘。但现在，我会认为程心对这件事也有很大责任。她没有义务爱上云天明，但至少，她在对他提出送大脑的请求时，应该对他多一些了解的。

成为执剑人后，她的爱依然是那么抽象。她担心三体文明的时候再次忘记了自己需要捍卫的立场，以至于地球文明在必死的前提下能多活几秒她也彻底忽略了。她的执剑人身份其实要求她始终代表地球文明的利益，可她头脑中空洞的爱让她根本无法完成被交托的使命。程心在竞选这个角色时对威慑纪元人类第一次显现了她的关爱，这其实只是一次展示，或者说众人自愿被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催眠。关爱之展示、之自我沉溺和内心真正的关爱并不一样，忽视了自己具体立场的关爱只剩一个空洞的外壳。什么都爱就意味着什么都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