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小桃树
初夏一个阴雨淅沥的上午,读到贾平凹的《一棵小桃树》,起初以为这是雍容华贵的贾先生的一篇悠然自矜之词,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贾先生应该是一个富贵豪气的人,但读到这篇《小桃树》,读着读着,竟然有些潸然泪下的酸楚。原来贾先生也曾是一个可怜的人。
《小桃树》写于1972年,贾先生1952年出生于陕西丹凤县棣花镇,贾先生写这篇文章时20岁,这是一个茁壮而茫然的年龄,内在的生命力量新鲜而无畏,外在的世界厚重而深邃。如何将这新鲜而无畏的生命之力在外界的厚重而深邃里有序弥显而不是无端弥散,深深地焦虑着也激励着20岁的坚强的青年。
“那雨却下得大了,全不是春的温柔,一直下了一个整天。我深深闭了柴门,伫窗坐下,看我的小桃树儿在风雨里哆嗦。纤纤的生灵儿,枝条已经慌乱,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了,大半陷在泥里,三点两点地在黄水里打着旋儿。啊,它已经老了许多呢,瘦了许多呢,昨日楚楚的容颜全然褪尽了。可怜它年纪儿太小了,可怜它才开了第一次花儿!我再也不忍看了,我千般儿万般儿地无奈何。”
读到这里时,脑海中不由得展现出一个模糊的乡村的幻影,似乎笼罩在一层干树皮一般的枯黑色中,虽然是春夏季节,却看不清其它的色彩。青灰色的天空被雨线分割着、占领着,时时有狂风匆匆而过,掀动房前屋后的阵阵颤栗。街巷一片泥泞,远望满眼朦胧,即使内心洁白的孩童面对这样的氛围也会不由沮丧起来,20岁的敏感而好强的青年如何能够心定神凝!他的魂魄被风吹散到院中,散落到“风雨里哆嗦”的小桃树的慌乱的枝条间,如同小桃树的花儿在风雨中飘零,20岁的青年的魂魄也在风雨中飘摇,那些花儿“开得太白了,太淡了,那瓣片儿单薄得似纸做的,没有肉的感觉,没有粉的感觉,像患了重病的少女,苍白白的脸,又偏苦涩涩地笑着。”这单薄的花瓣是20岁的青年的新鲜而无畏的力量的幻影吧!在年青的身体动荡着想要冲出来,在世界里茁壮显现,却被世界的厚重和深邃重重地笼罩住,不知所措地挣扎着。
“雨却这么大地下着,花瓣儿纷纷零落去。我只说有了这场春雨,花儿会开得更艳,香味会蓄得更浓,谁知它却这么命薄,受不得这么大的福分,受不得这么多的洗礼,片片付给风了,雨了!”
“雨还在下着,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桃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眼睁睁地羽毛剥脱,变得赤裸的了,黑枯的了。然而,就在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那树儿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
小桃树是坚强的,坚强地在风雨中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20岁的青年是坚强的,坚强地相信着自己地小桃树,坚强地守护住自己的灵魂、守护住自己新鲜而无畏的力量,没有任它们弥散在风雨中。20岁的青年是幸运的,他像小桃树一样生长在春天的季节,无名无形的春的生机悄然地呵护着他成长起来,成长起来,成长成雍容华贵的贾先生。不知道雍容华贵的贾先生是否还在记着他的小桃树,是否还在感激他的小桃树,是否会想到在某些角落里还有许多那样的小桃树在风雨里颤抖,在风雨里坚持?不知道贾先生会不会给他们一些无私无名的援助和支持,还是漠然藐视着他们卑劣的生存姿态,悠然在豪宅华室中享尊处优,静待血肉的形体颓然消散,无依的魂魄伶仃飘摇呢?
43年之后的2015年,贾先生写出一部《极花》的作品,讲述了封闭的乡村里的男人买女人作老婆的故事,被拐卖的女人其实也是乡村里的穷人,但向往城市的富足与繁华,被囚禁在昏暗浑浊的窑洞里,由抗争到屈从。贾先生依然讲述着乡村的压抑和委屈,依然充满着对乡村的怜悯和惭愧,但从中再也读不出坚强,也读不出希望。贾先生在后记里讲:“记得当年时兴的知青文学,有那么多的文字在控诉着把知青投进了农村,让他们受苦受难。我是回乡知青,我想,去到了农村就那么不应该,那农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难便是天经地义?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但在打击拐卖的一次一次行动中,重判着那些罪恶的人 贩,表彰着那些英雄的公安,可还有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 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贾先生在这里似乎流露出一种良心,但这只是他自以为是的良心吧!困苦的人应当给予怜悯和帮助,但困苦就能够以别人的更困苦作为代价而缓解自身吗?肯定不能,这样只能产生更大的痛苦和更大的仇恨。
贾先生的《极花》中前面几章内容似乎还保留着《小桃树》的灵性,但总体上再没了那份纯洁和坚定。
窑里的老鼠还一直咬箱子。箱子里并没有粮食,只是乱七八糟的一堆破棉烂絮,老鼠偏要在咬。老鼠是把骨头全长在牙上了,咬箱子是磨 牙,不磨牙那牙就长得太长了吃不成食。我不会起来撵它的,也不会敲 打炕沿板去吓唬,咬吧,咬吧,让老鼠仇恨去,把箱子往破里咬了,也帮我把这黑夜咬破!
远处的黄土原起起伏伏,一直铺展到天边,像一片巨大无比的树叶在腐烂了, 仅剩下筋筋络络,这就是那些沟,那些岔,那些峁台和壑梁。
门的上方也还有窗子,是半圆形,和下边竖着的门组合起来,我总觉得像一个蘑菇。黑亮说:像石祖。我问什么是石祖,他就说是男人 生殖器,象征着生命和力量。我呸地一口唾在他脸上:家家窑口立那个 东西,活该你们这里光棍多!黑亮却咬着牙说:啊,我日他娘! 我说:你骂我?!他说:我骂城市哩!我说:城市挨得上你骂?他 说:现在国家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
黑亮这样骂着,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再说话,我也是被城市吸了去 的,可农村里没有了姑娘,农村的小伙子就不会去城市里有个作为了而 吸引女性,却要土匪强盗一样地拐卖吗?
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那我是哪颗星?从窗口斜着往空中看,那里倒扣的一个锅,锅里有着无数钉,银光 闪动,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数目都不相同。 你肯定不是那闪动的星,我也不是,村里所有人都不是,我们的星只有在死后滑脱时才能看到。
那你就在没有明星的夜空处看,盯住一处看,如果看到了就是你的 星。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开始在那里看,默默叫道:我会是一颗什么 星呀,为什么就这样悲惨?我的眼睛已经疼起来,脖子里的骨节在嘎巴 巴地响,那一处仍是黑漆漆的,没有星。 是不是我的星在城市里才能看到?
我在城里就买了这一双高跟鞋,真皮的,五百元,把娘收捡来的两 架子车废品卖掉了买的。为此,娘跟我怄气,说高跟鞋是城市人才穿 的,你乱花的什么钱?!这话我不爱听,我告诉娘:我现在就是城市 人!这钱算我借的,会还你的,五百元还五倍,两千五百元!
从进了这个窑那天起,黑亮就脱去高跟鞋,给我换上了一双布鞋, 说是他娘还活着的时候就给未来的儿媳妇做了鞋,一针一线在灯下做 的。我不穿,失去了高跟鞋就失去了身份。我把布鞋踢飞了,宁愿打赤脚。你穿上。黑亮把布鞋拾起来还要我穿:你穿上了,我娘在九泉下会 笑的。我说:你娘会笑哩,我娘正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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