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膜拜的老克勒男神
(2017-06-03 23:42:19)分类: 生活随笔 |
那天,去上班的车上,广播中介绍二本有关上海译制片厂的回忆录:刘广宁的《我和译制配音的艺术缘——从不曾忘记的往事》;刘广宁儿子潘争的《棚内棚外——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辉煌与悲怆》。我即在网上订购了《棚内棚外》。
翻开《棚内棚外》,我即爱不释手,一口气读了二遍。潘争以一个“译二代”的视角,把我们带回了那个十分熟悉而又遥远的“讲中国话的外国人”的声影世界。他以真实的经历为基础,让我们立体地、多角度地了解了众多耳熟能详的邱岳峰、毕克、童自荣、尚华、李梓、苏秀、刘广宁、曹雷等配音大家鲜为人知的个人经历,还原了上海电影译制厂从创业、辉煌到迟暮的历程。
最让我崇尚的,是那个老克勒男神——上海电影译制厂的创始人、老厂长陈叙一。《棚内棚外》中的这个男神,让我联想起我生活中敬重的许多上海老男人。这种老克勒文化,与统率时尚潮流的上海摩登女郎不同,是上海独特生活精神的体现,也是上海的文化母本。
陈叙一,1943年上海沪江大学肄业,1946年离开上海投奔解放区,他是上海电影译制厂创始人、译制导演、翻译家,夫人莫愁是上影厂演员和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教师。完全符合已故作家程乃珊提出的“上海老克勒”必须是在解放前著名男子学校受过专门训练、有西方文化素养和英语基础、良好的艺术感觉、白领专业人士、太太必须是淑女的五项标准。而《棚内棚外》向我们展示的陈叙一,是把上海老克勒的高雅、精致与多元的审美情趣在他的事业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是上海译制厂这个王朝的王爷,他的严谨和认真创造了上译厂几十年的辉煌。他知人善任、海纳百川,培养出了几代上译人。他独创的导演负责制和由他亲自主持和全体导演演员参加的终审鉴定制,是上海译制厂作品优秀的保证。他对演员的严格要求、吝于表扬,轻描淡写的一个“嗯”,往往使下属如释重负,没让补录就是最大奖励;工作上所有上译人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但都由衷把他奉为精神的领袖和专业的依赖。陈叙一,让我想起老上医的许多大家和我小儿外科的入门恩师。把上海老克勒骨子里的执着、精致、威严融入事业,是海派文化的精髓所在。
在上译厂风风雨雨的几十年中,陈叙一作为创始人、副厂长、厂长能够屹立不倒,即使在文革这样的特殊岁月也能使上译厂频出优秀作品,与他将上海老克勒的睿智和担当在政治斗争中运用自如密切有关。在三反五反、四清运动、文革中,陈叙一似乎远离政治,低调淡定,但在关系上译厂命运的重大转折点都有预见,而且未雨绸缪,应对自如。他在文革内参片译制中,坚持启用因历史问题已被打入冷宫的邱岳峰,再造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莱蒙托夫”;他以“不是我们喜欢右派,是上译厂缺一个铜锤花脸”为名,把因“叛国投敌反革命罪”入狱十年、刑满留在青海劳改农场的杨文元调回上译厂,那种睿智精明的政治担当,让人肃然起敬。
老克勒永远过着可以不奢侈,细节一定考究的生活。即使在政治打击和物质匮乏的时代,他们对生活品味和格调的追求持之以恒。《棚内棚外》使我们看到一个上海老克勒的陈叙一:削瘦的体形、挺直的腰板、梳得油光可鉴的头发,冬季一件中式棉袄上永远有一条围巾,春秋季的卡其中山装和夏季的白色短袖衬衫永远干净;改革开放后那翻领香港衫、红色毛衣,和那常常翘着的二郎腿和指间的香烟,再显“沪江大学小开”的风采。他几十年的早餐都是那样考究:自制的黄油烤面包片,那个煮的不嫩不老、用一把小勺轻轻敲开后加一点盐,用勺子挖着吃的白煮蛋,一杯咖啡或茶,就着那永远不离手的剧本。每个礼拜六的晚上,陈叙一家都会有白穆、刘琼、艾明之等几个好友携带太太上门打牌,并让保姆做一桌好菜款待大家,高谈阔论,乐此不疲。即使在奉贤五七干校劳动,他也会抽空去镇上吃上一盘白切羊肉,并慌称头疼医疗需要而让工宣队恩准他每餐二两白酒……。老克勒们有着自己的朋友圈,有着共同的品味、信仰和爱好,他们的举手抬足中流露出贵族的气息。“不克勒,毋宁死”,在任何时刻都必须保持起码的优雅和体面。
看似高傲的上海老克勒,实际上情商极高。陈叙一在译制片鉴定时十分认真,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段不满意的片段。但他永远只批评导演,从不批评演员。常常被吃了“十全大补膏”(大段配音需要补录重制)的演员已经哭的稀里哗啦,他轻轻一句:“不是你的问题,去补吧”;有的剧本被翻译得不能忍受,他拍案大骂,别人问他“是谁翻译的?”,他只轻描淡写地一句“小翻译”,从不提人的名字;在厂里绝对权威的王爷,每年过年,李梓、苏秀一帮女演员趁拜年向莫愁老师诉说“老头子在厂里很凶的”时候,他只是在一旁微笑抽烟;从不和厂里同事吃饭喝酒的陈叙一,每年过年的某一个固定日子会去厂里一位老工人家中吃饭喝酒,而且中饭连着晚饭,醉醺醺的回来;文革期间无力支付保姆费用,家里保姆一直坚持照顾他的孩子,并自掏腰包帮老厂长买酒,陈叙一也把落实政策后的补发工资,第一时间送到老保姆家……。与大多数上海老克勒一样,上译厂内威风凛凛的王爷陈叙一,看到他的宝贝女儿小鱼和外孙女贝倩妮,就一点腔调也没有,百般溺爱,惟命是从……。最悲怆的是当陈叙一喉癌声带切除后,当曹雷等一帮人进入他病房时,老厂长竟捂住脸,掩面大哭,并流泪在写字板上写下“从此无言”四字,那情那景,让人动容。随着陈叙一的离开,上译厂的辉煌也慢慢落下帷幕。
那个从口型、口气、语调都让我们叫绝的“讲中国话的外国声影”的上海译制片已离我们越来越远。那种难以割舍的洋气、潇洒,远不是当今字幕片能比拟的,更不要说那种只有一个配音演员的语音片,简直就是对译制片的糟蹋。那种看上海译制片的享受或许也将永远留在遥远的美好记忆中了。
那种以上海老克勒为代表的海派文化,也在潜移默化中有很大变异:远离事业的执着和精致,就会演变成小市民的功利;缺乏从容和优雅的彬彬有礼,更象小男人的怯懦和猥琐;没有睿智和担当的细腻,必将成为婆婆妈妈的烦琐……。我真心希望,上海老克勒,应该象陈叙一那样,作为一种气度、一种格调,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能成为上海这个城市永远的名片。上海老克勒的海派文化精粹,能与时俱进,再塑上海引领潮流的风情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