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好听风

罗贵雄

先夜睡时还是酷暑，清晨醒来打开窗户，屋外竟是一片大好凉天，真是天凉好个秋。第一个念头，是去郊外河对岸的一座水杨林，意欲将对这夏未初秋的好感推至巅峰。

车行约半小时，便没有了水泥路，只能将车停下，开始走一小段砂石路，运动鞋踩在上面，沙沙做响，同时将砂子狠狠地压进土里，有一种征服世界的快感。马上就来到水杨林面前，一棵高大的水杨像哨兵站在那里迎接，树身摇荡，立时让人感到最爽的凉意，暗喜来对了地方。所有森林的第一棵树总会多享受些游人的仰望，我亦将树打量了很久。接着真正满怀仪式感地进入森林，路面原始而铺满因天旱产生的泥灰，脚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来到森林腹地，没想整个森林无比沉静，虽然清爽，但没一点风，所有的植物静立，空气沉静得像块玻璃。连手机突然收到一条信息，都觉如晴天霹雳。整片森林似乎只有两种植物，一种是高高在上的水杨，一种是满地都是的苍耳。一只黑色的大鸟突然飞过，像在对我宣示它的主权，我想只有这么宁静秀美的森林才配得上这鸟。

这座森林并不算大，是一个宽约２００米，长约１２００米的长方形。当走近森林尽头，突然森林像要展示真正的风采和压轴戏，开始风生声起。风首先让树尖摇动，然后整座森林摇了起来。树叶翻转的样子象无数小鸟在围着树枝飞。那风让全身衣服舒服的展动，在脸上有节奏感地舔过，在耳边浅浅生起呻吟声，有一丝传达冬讯的味道。夏未如此深情厚谊的回报，让人顿消对整个炎夏的怨恨，原来自然之爱从未远离。

返转的林荫路上，水杨树仍在余韵未消地摇动，但树下的满地的苍耳不做任何的谄媚与附和，一直未见任何一片叶子晃动，也许习惯了乔木的呵护或鄙夷，以一种力众势大的傲态对它物不屑一顾，自享沉醉的姿态。回转的路上像换了一座森林，林子的状态完全不同，有的树开始独自寻欢，风似乎藏在树林里或树枝上，有时某一棵树突然叶片翻飞沸腾起来。人在孤独的时候最能听见世界的声音。听着这嗦嗦的叶声，有一种寺院听禅之感，让人格外珍惜每一个音符颤到最尾的深意。鸟声、林下河里的浪声开始热闹起来，几只知了也在不自信地轻声叫，似乎自责是它们轰走了夏天，有一条狗怨妇似的叫声一直从河对岸传过来。我曾经就是在河对面多次遥望这座森林，现在反过去看对面，对面的高楼林立，原来是开发者将森林和虫鸟驱赶到了此地。忽然觉得一直居住的高楼如此丑陋而自私，它们的崇高不及此地身边任何一棵小树。三头牛在不远处的苍耳丛中懒洋洋地吃草，想起它们曾经吃力地耕田，不禁肃然起敬。这时一位墩壮的农夫开着三轮车带些稻草来了，他将几扎草有仇似地丢在牛边，便迅速开车离去，似乎从此了断了人牛关系，牛再与他无关。我暗暗悻悻不平，认为这农夫是这美好时光中绝对不该撞入的违和情节。

森林下有一条小路，应该是钓鱼人踩出来的。有一位渔夫站在河心的沙洲上钓鱼，他站在沙洲上的样子就像在无助地守望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另一位垂钓者就坐在江边的河卯石堆上，或许是寂寞难耐非常希望与我搭讪。我迎合他的诉求走上干涸的河面，长久的干旱让许多认定永潜水底、难见天日宿命的石头来到人间，或有幸被淘金人捞起，炼成金器，便将会在珠宝店光彩夺目身价倍增，从此开始“三生石”的高贵旅程，也永远告别仍在水底的无数石头兄弟。渔夫是个性格温和的中年男子，长久的独钓生涯让他沉淀了很多思想，但这次与我交流的主要是感叹这个夏季太热，又说凉爽来得如此过瘾。但我想的不是这些，我在思辨两千年以前，那个渔夫对屈原的劝诫：“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 此刻微风飘荡，白浪逐着沙滩，渔夫对鱼的倾注或许会让他轻慢和错过了这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