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那孩提般的眼神
(2014-10-01 09: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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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那孩提般的眼神
我给朋友念了这样一段话: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
朋友立即说:“这就是萧红体。还有,比如,走吧!还是走。若生了流水一般的命运,为何又希求着安息。萧红体就这样。“
清乾隆年间,山东张岱携妻章氏闯关东,几次迁徙,来到距离哈尔滨30公里的呼兰小城。谁曾料到,当年,一幅挑担便是全部家当的张家,几代之后,在这异乡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家族。谁曾料到,张氏家族的第六代传人中出现了民国才女萧红, 1987年世界天文联合会给金星上的一座环形山冠名萧红。这是萧红和呼兰的殊荣。
萧红不属于庙堂、山林、经院、书斋、闺阁,她的文学是荒野的、泥土的、也是底层的、弱者的。
她笔下,呼兰河水是清的,小城是有生命、会呼吸的,三月的原野已经绿了,象地衣那样绿,透出在这里,那里。郊原上的草,必须转折了好几个弯才能钻出地面,荒蛮的东北土地,幼时的后花园,充沛的日光,愚昧而质朴的家乡人,寒冬能把大地冻裂口子的,火烧云在天上千变万化,人们在房顶上采蘑菇,下雨时木槽子和铁犁头都会哭,蝴蝶在后花园自由地的飞,飞上天也是没人管……
呼兰河蜿蜒曲折,清清冽冽,像流动的诗。它是一种地理存在,也是一种情感状态。萧红的传奇,和呼兰河编织在一起。
茅盾称《呼兰河传》为“一幅多彩的风景画,一首凄婉的歌谣”。
她的《生死场》,描写蚁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的生存状况。
荒凉的麦场,苍茫的山,老妇,农夫,牲畜,生产的女人,浸润罪恶与血污的黑土地,婆婆把席子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著身子的女人,一条鱼似的爬在炕上。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屋顶的麻雀仍然是那样繁多,太阳也照样暖和。
鲁迅的序言说,《生死场》主题是“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
胡风在读后记中这样写道:,“这是一种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与非女性的雄迈的胸襟的结合,在女性作家中是独创的。”
这种来自底层体验所产生的痛感,使萧红的作品具有了一种博大而深沉的意蕴。《生死场》笔墨集中于乡村女性身上,她的描写,完成了对于苦难的超越,这当然有着她自己亲历的凄苦人生经验作底子。
正如萧红在《永久的憧憬与追求》中写的: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与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与追求。
真实率性的萧红,本来就是一片广袤、葳蕤、肥沃的原野,只需那么一点点光,一点点清风,就可以把她照亮,就可以把她满腹的清香吹拂出来。
她的文字几乎都是从内心深处喷发出来的,如同岩浆滚滚不绝,热烈而抒情,潇洒而干净。这些文字又如散落的珍珠,四处零落,散发着各自的眩目光采,串在一起,就是一条璀璨的珠链。她毫无心计,随手写来,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逻辑关系,甚至没有什么精巧的布局,如悬崖上的花自在地开,如山涧的泉水恣意地流。
胡风让梅志读《生死场》,梅志读了,十分疑惑:“怎么这样写呀?忽然这样,一下子又那样,一点不连贯,也不完整,简直把人搞糊涂了,不像小说。“胡风说:“你呀,你呀,你看她的感觉多敏锐,写人物自然风景不受旧的形式束缚,这正是她独特的风格。”
把握生命最细弱微妙的呼吸,文学才能显现其无量的伟大与仁慈。以心性的文字写出本真的血肉之躯,以自我的感受描摹眼中的世界,这就是萧红文学的DNA。
萧红充其量算个高中生,没有读过中西方的经典名著,没有受过系统的文字的训练,可文字天然的灵秀,带着原野和丛林幽谧的青草味,似熹微般柔和的光线,晕染着每个灰暗的晨昏;既有史诗般的辽阔旷远,又有低微心绪弱弱的“悄吟”。木心说生命的剧情在于弱。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木心还说,弱出生命来就是强。木心这话原是在《KEY WEST》里献给硬汉海明威的。萧红在这样低低的天空下,敏感脆弱却又不乏男子英气,叛逆地书写,把现实低矮压抑窒息的空间,用文学的力量撑得很高。这就是强。
萧红生活的年代,马尔克斯还没有写出《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没有引进中国。萧红这个东北姑娘,也未必在欧洲作家那里取得灵感,但是她的写作很像欧洲人文的结构方式,真是无师自通了。《呼兰河传》是散文化和碎片式的写作,把故事还原生活,把空间还给时间,开创类似于现代主义的写作,蕴含着存在主义哲学的元素。尤其是后来的小说,出入于现时与回闪、现实与梦幻、成年与童年,微小与博大,混乱与恒定,生与死,动与静,时空的变与不变,在小说与非小说自由游移,构成她独自的文体——女性的、纯净的、诗化的晶体。她对人的生存本质的探询,显示了一种灵魂的深。
《生死场》开篇第一句话是:“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俨如欧洲的艺术电影画面。
萧红写作是以自身为原点,像烈日之下,东北广袤的野地里,大豆不停地乱蹦乱跳,接二连三地蹦出豆荚,颗颗都是绿色的、纯净的。她完全不顾所谓写作的规矩和习惯,独来独往,柔嫩而坚强,敏感而大气,细腻而豪迈,忧郁着更热情着,哀鸣着更深沉着,用最宽阔的心灵包纳人世,把最深痛的体验诉诸文字,带着她青春的热情,铺展开她内心世界中最为澄静的一片海域。她的原生态叙事,竟然达到与西方现代文学的共鸣,血脉也几乎相通,这是罕见的、巨大的成功,是她不自觉抵达的巅峰。
萧红不是细草幽花般的婉娈佳人,她的文字没有时尚华丽的成分,也没有感伤沉沦的色彩。萧红不同于张爱玲。张爱玲即便是一袭最鲜亮的袍,也爬满虱子,透着最苍凉的冷。她的《小团圆》,有她的质地,也有她的苍凉,延续着她惯有的末世凄凉感叹。萧红比张爱玲大9岁,萧红的时代背景比张爱玲那时宽阔。萧红无论多么凄苍的冷,都是遮掩不住的暖。萧红在哈尔滨一间破烂的仓库里,在她遭遇困厄最惨痛的时候,仍在纸片上边写边画: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来了,春天到了。萧红写苦难、写情殇,却不病态。在生命力的伸展方面,萧红包容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不在张爱玲之下。
不管经历怎样的凄风苦雨,萧红依然会像婴孩的眼睛一样,乌黑闪亮。
戴望舒这样悼念萧红:“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萧红如是沉吟:从异乡又奔向异乡/这愿望多么渺茫/而况且送着我的是海上的波浪/迎接我的是乡村的风霜……
我仿佛看见,在广袤葳蕤的原野,,大风吹散云朵,月光下,有人烧起野火,牛羊悲壮歌唱,萧红低着头,细数那些落叶和秋声;我还仿佛听见那泥土里的心跳:都来都走,谁不是一次次地在这里来来往往……
2014/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