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魅

一支香烟在手上点燃，缓慢燃烧，变短，最终，只剩下烟蒂，丢入了烟缸。这是一段比较短时间。

飞机在三亚机场降落，然后去了酒店。后来，我们收拾行囊，又往机场而返。这是一段比较快时间。

一场罕见的低温凝冻降临了，又过去了，这是一段难忘的时间。

在家里的墙上，画一把长长的带有刻度的线条，孩子不时去量身高，墙上因此留下许多横线，孩子不断长高，去年的衣服短了、小了，这是一段温暖的时间。

陈冲在《意》这部电影里，是一位曾经俏净如狐中年女人，看见青春期的女儿一天天长开，她害怕韶华流失，害怕衰老，妒忌起她的女儿来，这是一段残酷的时间。

一座画龙雕凤、金碧辉煌的宫殿，要褪尽朱颜，零落凋敝，轰然坍塌，要多少时间呢？

一个人从迷蒙混沌，到清晰明澈，再到难得糊涂，要多少时间呢？

一件事从风生水起，到风奇云谲，再到重归平静，要多少时间呢？

时间是对运动快慢的一种描述，也是世界和万物运动、变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时间的特征，是它方向的唯一性和刻度的均匀性。

时间总是被人赋予另外的含义。

1949年11月20日，新中国成立伊始，胡风在《人民日报》发表了长诗《时间开始了》：“ 我的祖国/今天/ 在你新生的这神圣的时间/ 全地球都在向你敬礼/ 全宇宙都在向你祝贺”。这完全是毫无矫饰地，抒发他对新时代的由衷赞美，成了开国的绝唱。

饱经风霜的文学艺术家，也有可爱的一面。其实，这些表述是对时间的附加。

后来，进而提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一度成为响亮的口号。是这样吗？不，时间可以创造金钱，金钱却换不来时间，时间不是金钱，时间高于金钱而独立存在。

时间魅力无穷，时间方向的唯一性，让人深感时光的珍贵和对光阴的流逝的叹谓。人生几何，春日苦短，白驹过隙，闻鸡起舞，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带着强烈的个性色彩。

时间看不见、摸不着，却有昼夜、黑白之别。40年代的张爱玲，在小说中留下了上海因夏日漫长，上海人把钟表拔快一小时，以珍惜“天光”的记载。我们后来时兴了一段“夏时制”，也出于相似原因。

在古希腊，农民安排农时，注意的是来自云层的鹤的叫声，因为鹤每年在固定的时候鸣叫。这和我们听布谷鸟叫一样，成为季节时间的标识。

当然，也有人意欲混淆时间的黑白。小时候读过的高玉宝自传体小说《半夜鸡叫》就是一例。记忆犹新的是那个地主周扒皮，半夜逗引雄鸡啼叫，唤长工起来干活，不是意欲混淆时间的黑白吗？他打乱生物的时钟，是为贪婪地赚取更大利益。在农耕社会，雄鸡打鸣和人为“打更”一样，是报告时间的重要方式。周扒皮之举，是盗窃属于长工的黑暗时间，恰恰反映了人性之黑暗。

前两年去东莞，参观了几家港商的电子器材厂，看见内地去的年轻打工族，他们的日子是被格式化的，时间是被刻度化的。他们的老板精于时间管理学，其要点是在有效时间内做尽可能多的事，实现利益最大化。看见打工族，让人想起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第二时间》，他说：“在这所房子里，时钟在事物的核心占据着一个精确的位置”。繁忙紧张之中，打工族对时间只有渴望和敬畏的份儿。

时日在分分秒秒流淌，不舍昼夜。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想占有时间，留住时间，这种欲望从未中断。

时间很无情，可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人，能不能像接受日出日落，江河入海那样，接受时间流逝，生命更替呢？能坦然而自如吗？一个人突然发现头上第一根白发，这根白发，就把过去、现在、将来构成连绵不断的系统，就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不承认行吗？

乌金西坠，玉兔东升。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绿，看满天花雨，看月白风清。时间，伟大而可怕的魔术师，数不清的朝朝暮暮过去，曲线变成直线，高山夷为平地，腐朽化为神奇，功名化为尘土。时间去伪存真，检验一切，又改变一切，孕育一切，又毁坏一切，人类就这样一代代繁衍下来，谁能逃避？这话近乎残忍，却很真实。

事物的魅力在于过程本身。时间对我们是再重要、再平常、再公正不过了，大可不必违拗时间，去追求永恒。永恒只是冷冰冰的墓碑。

我在写上面这写文字时，身边的茶，慢慢从热变凉，时间就这么在键盘上溜走……

日出月落，絮果兰因，春秋代序，四季流转，既是自然的风貌，也是人类不可僭越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