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她游移于优雅与苍凉间——

你几时有空到北京店买东西的时候，请顺便看看有没有像你那件白地黑花缎子对襟袄那样的料子，或银灰色花的。如有雅致的花样，请你替我先买下来，我想做一件对襟棉袄，大致如那件旧的米色袄，而更短肥些。以后再画详细图样寄来，和那几件旗袍一同叫裁缝做。

这是张爱玲在1956年8月和10月给邝文美的信中写的。11月，她便给邝文美寄去了自己画的旗袍图样，细腰那种。

她对邝文美说：你夏天如果穿短袖衫袴配上头上的髻，那真再理想也没有。

作为女人，她精于服饰，精于打扮，太爱完美。除了服装，张爱玲对色彩、发型也有浓厚兴味。

我告诉过mae我最喜欢自己动手漆家俱，现在我把那糊着刺目的花纸的一面墙漆成了极深的灰蓝色，配上其他的墙上原有的淡灰芦席纹花纸。蓝墙前的书桌与椅子漆成蓝色，地板也是蓝色。此外虽然另有别的色素，至少有了些统一性。

Mae梳髻再配也没有，高低部位也好，一道单镶的绣花边也简单的可爱，不知道什么颜色？早晨梳头是否费时候，是不是自己梳？我前一向烫的头不好也不坏，最近试验剪极短，终于决定养成不长不短分层的直头发。

你的头发现在短而卷，我希望你脑后堆得高点，“帝国式”我觉得于你非常合适。我的头发也较阔较高，不卷而蓬。

她虽然眼睛近视，也不戴眼镜，怕变了面容。

《张爱玲私语录》是她与宋祺、邝文美40余年的私人通信、谈话，俨然张爱玲一张鲜活的面孔。书信、谈话，鱼雁往返，乃私密的角落，自然述事随意，巨细无遗，甚至琐碎，却非常真实：一本不折不扣的女性散乱的日志，一个优雅忧郁女人的私房话。

作为一个女人，不排除性和性心理的满足。当年，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手的时候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于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1956年8月19日，张爱玲给邝文美的信中说：“14日我和赖雅结婚。赖雅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已经结婚了，赖雅是国外通讯记者，穷途潦倒，和我一样身无分文，而年纪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没有前途。这婚姻说不上明智，却充满热情。总之我很快乐和满意。”花开花落，时光如流，哪容爱情长期缺席？

作为一个女人，张爱玲内心火热，容易动情。宋祺、邝文美送她上船，一转身，她在船头立刻泪水流个不停。她说，真正互相了解的朋友，就好像一面镜子，把对方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反应出来。
    张爱玲对生活的几多热爱，思想达观，知道行乐，这是她优雅，温热，创造的一面，犹如浸润天地之气。

她的另一面呢，隐秘着忧郁，寒冷，萎缩，犹如燃烧着邪恶之火。

张爱玲在美国举目无亲，为了生计，哪怕是毫无兴趣的牙医的书，她也硬着头皮翻译。她每每把希望寄放于求卦之中。她用英文写完小说《秧歌》之后，成败没有把握，就用上海带来的一本牙牌籤书求卦，结果是中下、中平籤，她也信。她以后出门、出书，求吉凶，都要借重这本书。这书似乎能卜算自己的命运，参透命里的玄机一样。

她还相信生日是一道坎，许多不顺心的事，过了生日就好了。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这只是沉湎于自己酿制的一种幻觉里。

她一路坚持走着，执着又抽离，杜门谢客，摈绝交游，拣尽寒枝不肯栖，此生只为创作去。“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她如是说。

赖雅去后的二十八年，她以赖雅为她的姓，以赖雅夫人为荣。

她还说，她像别的女人一样，最不爱买书。她说书是好朋友，好的书宁可借来看。美人不需要学问，买了书就仿佛生了根，成为累赘。她最羡慕布置橱窗这项职业。她家徒四壁，连作家必备的书桌也没有。临终，写了一辈子书的人，房里空空如也，一本书都没有，包括自己写的书。

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她接连签字几次就累得笔迹走样，撕信封也会把支票撕去一角，寄支票竟然忘了背书，电影版权是不是已经卖过也记不清楚，过街看不清红绿灯，身份证也不知道怎么弄掉了。元气大伤，病体支离，佝偻着走路，常透不过气来，因跳蚤而频频搬家的事只得中断。垂垂老矣，时间几多吊诡而无情？

她在摩登繁华的背后冷静清醒地屈从，痴妄睿智地无奈。这时，她已千疮百孔，心力透支，几近身心残疾。这位旷世才女，经历了热闹与寂寞，浮华与苍凉，大喜与大悲，逝于洛杉矶公寓。

张爱玲的生命充满了漂泊、分裂和别离。她既屏蔽、含蓄着自我，却又不甘这种屏蔽和含蓄，还是叙说了她生命的种种体验、遭遇和邂逅。这些痕迹，最细微点滴，也给我们格外丰富的故事。

她的这些文字含有超凡智慧，清冽有力，像饮一杯清酒，冰冷顺喉而下，然后心里慢慢升起一种感觉叫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