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惠龙:喜欢戴冰
(2012-08-15 16: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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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惠龙:喜欢戴冰
许多年,许多年没见戴冰,不久前和学洙老师去戴冰父亲新居,也没见到他,可他的气息似乎总萦绕在我身边。这不,他新出版的散文随笔集《不存在的分界》又邮到我的案头,此前,还有他的《惊虹》……
读着《不存在的分界》,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突出的印象是:创作需要天赋。戴冰所留下的文字,都饱含着他与众不同的天赋和特有气质。
那是1993年初,我力主给戴冰出书,那时他25岁吧。初识戴冰,是1989年12月在《山花》上看到他的《短夏》,1990年8月在《花溪》上看到他的《我们远离奇迹》。《短夏》:“深夜三点,一个最莫测高深的时刻。雨终于下来。”小说就这么开始了,起句不凡。结尾呢,“‘只要活着都是真的’,‘是谁,是谁借我的口这样回答我……’”一种诗化的色调,将所谓的彻悟抵消。《我们远离奇迹》:“我站起身来,点亮烟,知趣地忘掉责任,忘掉沉重,跟着喧嚣的脚步,融进很老很老的夜色……”,很耐人寻味。我注意到他小说的质地,这其实只是一份自我的“青春期记录”,质地坚硬而又柔软,细腻而又粗狂,很有形而上的意味,而且写得颇为快感。依我愚见,判定这个后生不简单,机黠、聪睿、慧根早显,创作前途未可限量,该给他助助力。于是,他的第一本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就与我省的老作家们并列了。10位作者中,戴冰最年轻,其中有大他整整40岁的前辈。老作家们的时代遥遥地过去了,给老作家出书,有“补偿”性质。戴冰的书呢,则昭示新一代已经突破了老作家们的写作路径,具备了某种觉醒、蜕变和“反叛”,引发我们对小说定义的重新审视。那时我不曾与他谋面,见文不见人。直到集子出来,作者签售,才第一次见了他。一望之下,就是特有灵性的那类,文质彬彬,令人喜欢。
戴冰出自书香之家,家学渊源。狮子山下市文联的大院,是他曾经厮混之所在。那里,英才聚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论戴冰或者董重,不论他们是皈依的或是叛逆的姿态,都应当承认他们被浓浓地熏染了。董重是画家董克俊之子。戴冰在《董重小像》中说,“董重的画在国外展出在国内获奖,并被政府和个人收藏”,“在我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我们都曾写过一阵子诗,其中董重写的两句至今令我感动:我永远一手提画箱/一手提风景。”这就是熏染的佐证。但这些是后天的,天赋、气质与环境熏染毕竟不是同义词。
《不存在的分界》取材极广,涵盖的时间跨度很长,留下了戴冰不同时期、不同内容的沉醉。沉醉是人生的幸事,无论沉醉于思想、宗教、哲学、文字还是情感。戴冰从写诗、书法、油画、摇滚乐、歌星梦到对博尔赫斯毫不掩饰的倾慕,苦苦思索生命与死亡,时间与空间,真实与虚妄,现实与魔幻,病态与常态这类命题,眼花缭乱,纷繁驳杂,当然也精彩纷呈,这其实是戴冰极佳的生命状态。很难想象,没有沉醉的人,生命是何种状态。可读者常常费解,误读,错愕,犹如陷入闷局:这些,是真诚童心,是老练豁达?是诡谲艰涩,是趣味另类?是才情勃发,是曲高和寡?是思接千载,是悖论游戏?戴冰在《追逐》的“赘语”中写道:“我相信人心中会有些东西,只在偶然的情况下惊鸿一现,就像幽暗深渊里稍纵即逝的光影,比潜意识潜得更深,比幽暗更幽暗,他们跟一个人的经验无关,跟理智也无关,但也许更接近一个人灵魂的真实图景。”戴冰创造了只属于自己的文本,他的总体指向在于揭示或逼近“灵魂的真实图景”和人类生存的“真相”。戴冰沉醉并晕眩着,沉醉并快乐着,沉醉并体验着,沉醉并吟啸着,沉醉并律动着,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提升,一天天分崩,一天天彻悟,一天天老道,最终,定格于文学创作了。他说:“我每天写上几页,体会到了巨大的游戏愉悦,以及写作带给我的幸福感。”(《倾城》赘语)他把创作视为一种可能的真实,一种可能的凭借,一种可能的宽敞,一种可能的快意,这大抵就是他一路走来的谜底。
细节未必决定万事的成败,细节却决定创作的成败。细节是生活里细腻生动而又很有张力的面向。杜应国先生在《不存在的分界》的序中,对戴冰写作的细节作了透彻分析。他说“细节是浓缩的描写或描述,是平面中的突起,是突起中最尖锐的锥点。这是戴冰叙事中最出色,最起彩,也最能打动人的地方。”《不存在的分界》中,有一篇《师友小像》,写了杜应国、王尧礼、袁政谦、董重四个人物。我私心以为,这就是杜应国先生所说的最出色,最起彩的文字。每个人物都几百字,白描手法,洒脱、遒朗,意象单纯而丰富,用笔简约而传神,淡而有味,简而有韵,方寸之内,如历如见,颇得明清笔记小说神韵。而实现这种艺术境界,全靠细节的真实与精彩。他写王尧礼好书成癖,好书成痴,习古既久,浸染弥深,用了几个细节,人物就呼之欲出。收束时,写王尧礼形象,戴冰写道:美国“九一一”不久,尧礼出差北京,于前门车站排队购票时遭保安阻难,盘查良久,又打电话回筑核实,这才勉强放行。究其原委,盖因其须长近寸,疑似中东之恐怖分子——此事发生于尧礼这般“古董级”人物身上,令人只想狂笑。真可谓缩龙成寸,形神毕肖,尺幅之间,玄机重重。难怪有人评说:
概括戴冰的风格,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超越了我们对传统作家的“提炼”,比如,海明威的坚硬,卡夫卡的荒诞,三岛由纪夫的血腥,周作人的内敛,沈从文的儒雅,张爱玲的阴冷……,我们却无论用哪一两个词汇,都很难罩得住戴冰。戴冰有多种运思伎俩,用多套笔墨行文,对种种语词魅力都非常执着、敏感,他出色地拓宽了汉语言的表现力和无限空间,令人欣赏,令人喜欢。他写的《断想罗大佑》,表现了他是一个文化的体验者,丰富的语词间挟带着文化之风,雄辩、震荡而富丽。“罗大佑和李宗盛才气迫人,余者皆望尘莫及,可谓双璧。罗大佑体瘦,李宗盛体胖、罗大佑气质似老杜,沉郁而有担荷。李宗盛似太白,灵动而有高致。罗大佑尽关注重大命题,李宗盛更爱写凡人歌。罗大佑是基督情怀,李宗盛多酒神精神。罗大佑似儒,李宗盛近道。李宗盛倜傥,罗大佑痛切。李宗盛就巧,罗大佑求拙。“看看,戴冰用字如用兵,行文如列阵,短促,铿锵,内力浑厚而绵长,给人无比的阅读快感。戴冰写《也说余秋雨》,正题是周渔璜的“安得天下尽聋聩,凭君高座说文章”,文笔淋漓,轻快又尖酸,俏皮话说得得心应手。不禁让人想起忽必烈说的:文明只能强奸掠夺,不能抚摸沉溺。戴冰笔调多样,笔底斑斓,万象纷呈。一些时候,丰富得应接不暇的文本,让人转不过神来,而这里,却像是语词和意象狂欢;一些时候,语词陌生,既像内心独白,又像滑稽游戏,这可能是他独有的叙述策略?一些时候,话语的纹路细致绵密,太精,太细,太工笔,像密不透风的林子,有一种黏稠,这有可能丧失耐心不够、准备不足的读者。
戴冰文学的收获,除了天赋、气质之外,阅读是重要原因。戴冰是下过功夫读书的,文学历史,哲学艺术,宗教民俗,皆有猎涉。我看,左拉、昆德拉、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夫卡、布扎蒂、鲁尔弗仿佛是他的最爱。从他的文字中,常常露出他丰富阅读的踪迹,更不用说那些读博尔赫斯的笔记。他的阅读与创作,水乳交融,难分难解。戴冰的确在阅读中受益匪浅。比如,从《鲁尔弗的地狱世界》中,我看到他意会了鲁尔弗们观察世界生活的特别之处,意会了故事叙述的特别姿态。他说:“如果一篇作品跟它的所表现的内容之间形成某种磨擦或者反差,其内容所蕴含的意义就会鼓胀起来。就这点而言,诸如加缪和梅尔文·凯利这样的作家都运用得非常成功,但没有人像鲁尔福这样做到了几乎极端的程度。”戴冰是一个很有底气,而又不安份的精灵,他的文字蒸腾着生命的热度,同时他又绘制怪圈,建造迷宫。在迷宫的外壳下,剖析、解读人类行为。他构词设喻,讲述说理,书卷气很重,总在拉大作品与读者之间距离,他的语词此起彼伏,互相补偿,又相互抵消,他甚至掩盖故事、情绪、主题,形成一种离间效果,一本正经的荒诞不经,在把读者引诱到充满悖谬的幻觉世界,仿佛在和读者进行阅读经验的悖论游戏,这时,如他所说,内容所蕴含的意义反而鼓胀起来,也终究套住了读者。这是一种美学品质,得力于他语感的吸引力、诱惑力和穿透力,也折射出他对心灵自由的执著。《什么使博尔赫斯不安》,解读大师,十分精彩。“不完全是成为虚构的可能性或现实使我们不安,而是有限者面对无限时的不安,是存在者面对消解存在时的不安,或者,对永恒存在的不安。”这是学者的思索,哲人的智慧,诗人的语言。
老朋友廖国松说,而今的戴冰,除了写作,还编书,办杂志,搞策划,组识文学活动,俨然成了正二八经的“文学工作者”,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摇滚青年的影子了。依我之见,或许摇滚青年比文学工作者更为可亲,更为可爱,也更真实。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人都要一天天长大,都要一天天变老呢?当然,作为文学工作者的戴冰,不娇情,不卖弄,不戴面具,没有分裂,气质依旧,真诚依旧,聪睿依旧,我们:喜欢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