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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惠龙:最后一座碾坊

(2012-08-15 13: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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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卢惠龙:最后一座碾坊(小说)

 

 

 

    这是一条好生僻远的山壑,沉寂且幽深。站在谷底,只看见蛮荒的山峦俨如威仪棣棣的屏障,乳白色的瘴雾在山腰静静低徊;蓝天呢,长长的,窄窄的,深邃又飘渺。那条窄狭的、由一级一级青石缀成的山路,从长岭上迤逦而下,这便是谷底同外部世界联络的唯一纽带。两侧岩罅中涌出的清泉在汩汩流淌,山雀在枝头一传一递地啁啾,幽深的谷底在岑寂中才有了一份活气。

 

洗布河的一条支脉,从山那边远远地流来,围着洒金寨转了半个圈,又顺着谷底潺潺流去。离寨子两里之外,那棵水杨柳的荫翳之下,隐约可见一座碾坊,一半浸在碧水里,一半立在山岩上。

 

这座碾坊,不知在这远离城镇的山壑中伫立多少年代了。正面看去,料石砌成的围墙,枞木筒子拼成的大门,野猪也休想触动分毫。侧望过去呢,败瓦颓檐上,一蓬蓬草茎瑟瑟抖动,两根枞木一端支着倾斜的房柱,另一端嵌进岩缝,阻止碾坊继续朝后坍塌。那斑驳的壁板,攀援了龙须藤,墙脚也牵满了三角枫。前些年,城里下来知青,他们之中,有人兴致勃勃地把碾坊画在自己的本子上,也有人说这似一座城堡的废墟……

 

其实,碾坊自有动人之时。每当开了水闸,溪水从高处泻下了,暗轮盛满珍珠似的水花转动起来,跟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了,一时间,宁静的谷底便添了几分生气。而载了新谷的驮马,踏上那条曲折的山径,马蹄碰击青石的嘀嗒声,马项铃晃啷晃啷的清响和赶马人信口唱起的赶山调,错错落落,在山腰那片乳白色的瘴雾下缭绕,不别有一番情致么?

 

眼下,山上的桐子熟了,芭茅草也开白了头。层层叠叠的梯田里,谷子黄灿灿、沉甸甸的;微风摇荡的大气中,有了一种浸人的温馨。溪沟边,有人磨了镰刀,便欣喜不已地走下田去。还有的人家,早几天就摘了先熟的谷吊,春米尝新了。那末,碾坊一年一度的兴旺,也就到了。

 

碾坊的主人刘三公,上一场就在拾掇他的水碾。门前溪沟的沟坎,两处让牛踩塌了,他重新筑了土坎。枧槽、撑柱、横轴、碾盘,也一应细细查看了。今早他又拿起扫帚,把楼枕上飘忽的蛛网、石槽里灰白色的鸡粪一一除净。这时候,阳光象清水似的从门限那儿漫进来,在他面颊上停住了。静谧之中,他那举止仿佛懒散散的,细一看呢,却分明执著有力,一丝不苟。

 

“公,我敢打赌,今年不会有人来碾米!”

 

山妹脆生生的嗓音在刘三公背后响起。她的衣袖高低不齐地挽着,挑了一担才从土塍上摘来的八月瓜,风风火火跨进碾坊,随后,把瓜儿依次在壁板边垒好。

 

在这廖寂的大山间,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一隅,终日同刘三公相守、让刘三公眷念,不住地把这份日子延续下去的,正是这个叽叽喳喳的山妹。

 

山妹的话,真叫刘三公若芒刺背。他转过身来,瞅着山妹汗水湿润的脸庞,想叨念点什么。

 

在他看来,山妹身上少了一点,也多了一点山里人看重或不取的东西。做活路,她还称不上一把好手。她没备尝饥馑的滋味,也不熟知为人的礼数,操持家务,远远不如老一辈。她口齿伶俐,爱唱,爱玩,把碾坊零零碎碎的得失看得很淡,更不以协助三公经管好碾坊为已任。日子呢,只要随随便便过得去就行。若不是这样,今天,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没人来碾米,反而让你高兴一回?

 

刘三公已经向后回缩的下唇,久久地蠕动、抽搐,终于没说出什么。山妹如此不醒事,同他平时的宠爱有关,这又让他怎么说呢?

 

对山妹的话,他显得无意追究了。他知道的,半年前,洒金寨砍了好多枞木,在山间立起一根一根电杆,跟着从复兴镇那边把电接来了。以后,有几户人家凑了股子,买了打米机、磨面机之类。但刘三公执著一念,不相信寨邻因此会把他疏远,不相信门前这条青石路和这座碾坊,从此就会冷落下去,暗澹下去。

 

刘三公的自信,也有缘由。

 

和这方的庄稼人一样,他终年穿一件对襟布衫,包一块长长的白首帕。当年从土改队里分得这座碾坊时,他还是年富力强的汉子。日子象门前竟日流去的溪水,汩汩地流;而今,进垂暮之年了。这碾坊,据说是复兴镇一个姓刘的老板,花了五百大洋建起的,不知辗转了多少年代,待它分到刘三公手里,碾盘早已损了,横轴也朽了。土改队把碾坊分给他,主要是看他年轻时候,肩上一个破褡裢,飘乡做手艺,给人装石槽,安石磨,凿石臼,流落了半辈子,没有个窠给他个栖身。那天,搬进碾坊,灶没立,锅没安,他背着手围着碾子缓缓转了两圈之后,那张瘦削的脸骤然红活了,心头不禁萌动起一种欲望。

 

仗着走南闯北的手艺,他一锤一錾,修复了碾子,以后,横轴、暗轮也换了新的,又在那个圆圆的、比簸箕还大的碾盘上,刻下一幅“三羊开太平”,图个长久吉利。于是,碾坊苏生了。洒金寨三十几户人家的谷子,就不再人挑马驮地拿到十里以外的黄泥箐去了。每年寨子对门那林枫树泛红的时候,成天有人挑了谷子到刘家碾坊来,络绎不绝的。

 

刘三公呢,为人谦和、厚道。碾谷子的人一进门,他就迎上去,或者接过箩筐,或者抬下马驮子上的麻袋,然后,围着石槽走上一圈,均均匀匀地把毛谷倒进石槽。跟着,跨出门,启开挡水闸板,转瞬间,枧槽里的水急溜溜地冲下去,碾坊下的暗轮便象陀螺一样旋转起来,碾盘跟着斜斜地越转越快。

 

到了这个时候,刘三公空闲了,走到火塘边,把那个倚着柴火,锅烟一般黢黑的沙罐拎起,倒出半碗老叶子酽茶,端给来碾米的寨邻。接下来,一边说着诸如某家死了牛,某家打发了姑娘一类的闲话,他一边操起那把长长的,高梁秆扎成的扫帚,围着石槽悠悠地走,把溢出槽子的谷子,一粒不剩地扫进去。米碾好以后,他用风簸把米里掺着的糠灰簸净。最后,米是米,糠是糠地装好,把碾米人送过水杨柳,送上青石路。

 

每到这时,尽管刘三公头上搭了帕子,眉棱,鼻梁,胡髭,肩背,以及衣衫的摺皱中,全是米黄色的糠灰。他不顾拍打,又转过身子从壁板上取下一个亮亮的油壶,跨进石槽,为碾盘的轴心加油,期待着下一位寨邻的来临。

 

刘三公总是这样忠实地履行他的职责。人们在碾米之后,为了感谢他,总要留下一点白米、细糠,权当酬谢。

 

“三公,这点糠,算你的了”。

 

“我家的糠够猪吃一年呢,哪个要你的?”刘三公重义轻利,不论谁来碾米,都不曾接受哪怕滴水之报。

 

恩情所结,在民情淳朴的洒金寨,谁个不对年高德劭的刘三公怀了一片敬忱呢?依了这一点,刘三公也自有说不出的沉醉。

 

真让山妹不幸言中。层层叠叠的梯田,褪了金黄,露出了黧黑,山间“嘭嘭”的挞谷声也越发稀疏,那条窄窄的青石路上,依旧听不见声响,树上大红大黄的落叶,不住地将石级掩盖。碾坊前,关了闸板的沟溪,碧水满荡荡的,纹丝不动;暗轮呢,也在青苔里沉睡了一日又一日……

 

刘三公发愁了,清癯的脸上,颧骨似乎较往日突出。但他还在玄想,还在守候,偶尔,还沿着青石路,一直翻上垭口,朝竹林掩映的洒金寒顾盼。

 

山妹却全然不注重刘三公的惆怅。她告诉公公,周围几十里,就剩她家这最后一座碾坊了;黄泥箐的那座碾坊,没人碾米,已改做了民校。刘三公将信将疑,娃娃家的话,哪有一个定准呢。他深深不安的,倒是眼前这个山妹,越来越不安分,越来越不甘淡泊了。这些日子,她竟离了公公独自去串寨,东家出,西家进,这山唱山歌,那山看热闹。哪方落了白雨,哪家来了远客,青布上场涨了价,河里打了娃娃鱼,上至镇上新闻,下至山间趣事,耳目比蜗居碾坊的刘三公灵通多了。一个女娃子,整日不落屋,嘻嘻哈哈满山跑,算什么呢?这不会落人笑话?过细一想,山妹究竟多久变成了这样一个野女子的呢?情形仿佛又远非一日了。

 

倒回去四五年,大抵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带有几分野性的山妹,就爱到溪沟边那棵水杨柳下去玩。她喜欢汩汩的流水,也喜欢浓浓的绿荫。在水边,她躲着三公,尽兴地摘下大把金针花,又一枝一枝地丢进溪水去,看它顺着枧槽悠悠飘走,卷进暗轮。丢完花,她逆着溪沟往上走,一路捡些薄薄的片石,到那泓绿潭边,学男娃娃那样去打飘石。她躬着腰,斜着脸,把片石用力打出去,嘴里“一二三……”数着,不打到十就不肯歇手。要是溪沟里有花纹田螺、小蚌之类,她敢脱了鞋,下去摸上几个,而下去之后,每每把裤子弄湿。为了避免三公的训诫,她爬上土坎便去晒太阳,衣衫不晒干不回碾坊。晚上,她蜷在三公身边纳凉,尾巴上闪着蓝光的斑背萤,总能引出她无边无际的遐想。

 

“公,城里也有萤火虫吗?”山妹最远只到过十里之外的复兴镇。

 

“萤火虫飞得过长岭。”

 

“城里有好多房子?”

 

“傻女,二十个复兴镇抵不了哩!”

 

“城里也有碾坊?”

 

对了,刘三公自从有了碾房,便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算来也有三十年没再进城了。为着抚平山妹的好奇,他把记忆中滞留的县城印象,一丝一缕地抽出来。他说,大地方的城墙,也是石头垒的。公馆的大门口,都有一对石狮子把门,屋檐下挂着一对红纸灯笼,漆黑的门上站了两个手执大刀的门神。公馆里的人,不作正经事,整天听戏、打麻将,玩到三更,还要吃宵夜。年纪小的,唱歌,读闲书,男男女女在一个学堂。他们不种田,也吃白米,不喂鸭,也吃鸭蛋。他们三代同堂,四代同堂,明明一家人,也在暗斗,为的就是争点家产……

 

三公说的,山妹有的懂,有的不懂,越是这样就越发生奇:

 

“公,哪天你带我进城去玩?”

 

“九十里路哩。”

 

“我能走长路。”

 

“路上有豺狗,野猫……”

 

“我不怕……”

 

三公语塞了。

 

三十年前的县城,一个荒诞不经的去处。那末,现在呢?进了城的寨邻回来说,城里的城墙倒了,修了高房子、大马路,路中间还栽花种草。城里人吃的山犁是用糖水泡的,用一个铁筒装着,那糖水甜得腻人。尽管叙述也够详尽,还不乏细节,刘三公依旧觉得空泛。他想,进城去干啥呢?这谷底,山是青青水是绿,一辈人又一辈人都过来了,就容不下你一个山妹么?

 

“山妹,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哪里也比不上我家碾房。”

 

“二天我各人去”

 

“你去了就不要回来。”三公生气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山妹却象一头倔强的小鹿。

 

而今,人大了,心更野了;弄不好呢,后果是不敢想的。

 

刘三公警觉了。

 

新谷归仓了,红苕落窖了,长岭上忽地撑起了一排排绿色的帐蓬。从谷底抬眼望去,就象雨后山上生出的一朵朵菌子。

 

黄昏,太阳刚刚搭山,星星还没跳出山脊,山风就会把长岭那边悦耳的歌声传来,有时悠悠象流水,有时沉沉象滚石,有时簌簌象落叶……

 

山妹这个从不枯着眉毛过日子的女子,前两年,寨邻们还在一起做活路的时候,后生们都爱跟她打堆。她走到哪里,就把山歌带到哪里。她那脆脆的甜甜的嗓音,象鸽哨、银笛,能把栖息在林子里的鹧鸪惊得扑扑飞腾,也能把缠绕在后生心中的忧怨驱散。可是,自前年桃花水发以后,各家各户就分开犁田打耙了。她和刘三公在那份责任田里劳作,没了嘻哈打笑的同伴,没了呵嗬连天的山歌,山妹真有说不出的孤寂。做了那份营生,就整日陪着公公,枯守空荡荡的碾坊。夏夜的山坳,溽暑难捱,吃了晚饭,她陪三公坐在门槛边,眼看老人手里摇着蒲扇,驱除嗡嗡营营的长脚蚊,听他说些古话消磨长夜。

 

终于,长岭那边的歌声,让山妹入迷了。她觉得,长岭的歌声,比民校老师唱得好听,比碾盘咿咿呀呀的声音有趣,也比呜呜喇喇的唢呐引人悬想。歌声如露,如霖,浸润着山妹的心田。她从歌声中,想象得出好多东西。歌声闷闷的,她猜想,一定是就要钻出地面的竹笋,忽地遇上了重重的岩石;歌声怅怅的,她想起那次牛不见了,她带了黄狗,满山去找……

 

黄昏,直到夜深深,山妹再不情愿坐在三公身边了。在她心中,公公的那些话太细碎,太缠绵,太没味道。她抬了一张板凳,坐在门前的水杨柳下,翘望着长岭上的那片红云变成淡紫,静静地听着长岭上飘来的歌。那游丝一样的歌轻轻地飘来,玄奥又酣畅,炽烈又淡远,她仿佛有了一点依泊,得到一点昭示。她在歌声中沉醉了,觉得无处不变得一片明亮。于是,情不自禁地学着哼起来,竟忘了躯赶脚边的蚊子。

 

“山妹,咋不唱各人家的山歌呢?”

 

坐在碾坊里的刘三公,摩挲着老眼,那口气,忿忿的。

 

“公,我三岁就会唱山歌哩!”

 

三妹的回答,让刘三公失意得受不住,象是受了人家的轻慢、捉弄一样。

 

楼枕上吊着的那盏桐油灯,摇曳地吐出苍黄的光,碾坊昏昏暗暗。

 

山妹知道公公不悦了,她不愿伤了公公的心,就轻声地唱起来:

 

哎伊口也——进山唱山歌,

 

呷口井水哟——好快活,

 

……

 

山歌并没解脱刘三公心里的愁烦。在他听来,山妹唱得并不情愿,反而让他难受。于是,走上楼去,早早地睡了。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中,山妹去方丘田割谷子去了。走在雾罩沉重的田塍上,心中却有一阕韵律在悄悄展开:昨晚听会的那首《绒花》旋律,怎么也挥不去、驱不散。

 

对了,长岭上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为什么到深山老箐来呢?那个唱《绒花》的大姐,一定不象山里人这样黑……

 

山妹走上了长岭。

 

“你找谁?”山妹正在帐蓬前远远偷视的时候,就被一位脸膛黧黑的中年人看见了。

 

这位陌生的黑脸,身着细帆布的蓝色工装,平头,厚唇,方颅,举止也从容、庄重。让人一望就知道为人并不浮华,而是尽可信任和依托的那类人。

 

站在审视的目光前,山妹并不羞怯、畏缩“那个唱歌的大姐……”

 

黑脸有说不出的困惑。

 

山妹不愧聪明过人“昨晚唱歌的……”

 

黑脸象大彻大悟,窃笑着,把山妹引进了绿帐蓬。

 

“在这里呢!”他把桌上的一个小匣子不知怎么一揿,那个大姐就真挚、清甜地唱起来: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那是青春吐芳华……

 

山妹第一次听得这么真切,多象朝霞中的百灵亮开了金嗓呀!

 

她屏息聆听,不敢出声。象小牛犊来到芳草地,象小鲤鱼游进水晶宫……

 

几乎就在同时,山妹也惊愕了:这位大姐,她,在哪里呢?

 

“小妹,你一定爱唱歌。”

 

“爱。”

 

“你也唱一支,好吗?”

 

想不到,这位城里的黑脸,对山里人会这样亲近。山妹并没犹豫,象往日在山间做活路时那样,脆生生地唱开了:

 

吃了晚饭把碗收,

 

钥匙丢在碗里头,

 

别人问我为哪样,

 

各人有事在心头。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大方,而且,偏偏唱了这首《初相见》。

 

不可思议的是,转眼之间,小匣子里居然传出了山妹刚刚唱完的《初相见》。听着自己的歌声飞出小匣子,她又激动,又迷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山路上,山妹虽说疑窦重重,脚步却有说不出的轻捷。她来了这里一趟,好象比那些没来的人荣耀。一路上,菟丝子,紫金牛,白豆蔻,这些平日最不起眼的花草,仿佛都饱含了沁人肺腑的馨香……

 

“公,山里有金子哩!”

 

“哪个说的?”

 

“长岭上的人……”

 

“哄人。”

 

“不,他们就是来找金子的!”

 

刘三公沉默了。

 

“我,我也买把牙刷吧。”

 

“数你明堂多。”

 

“长岭上的人天天洗嘴。”

 

在刘三公眼里,长岭上的人近于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们装扮奇奇怪怪,衣裳象有数不清的兜;裤管紧紧缚在小腿上,就象打了绑腿。行为呢,更不可思议,手里整天拿了鎯头,这山打打,那山敲敲,捡了一块石头也新鲜。这些人,在家里呆腻了,才来山上消食!

 

山妹,他的山妹,有事无事就往长岭上跑,仪态间又透露出那份异样的好奇,这自然让刘三公不胜惶恐了。

 

在乡居的人看来,刘三公不知是前辈作了多少孽,这一生才遇上中年丧偶、晚年失子的不幸。在他五十二岁那年,能续刘家香火的儿子匆匆去了;跟着,媳妇守不住,把五岁的山妹留给他,跟了一个相熟的人。从那以后,为着山妹,他不再思谋死去一类的事,他要执著地活下去,把山妹抚养成人,并要把碾坊作为一份陪嫁给她,让后人生于斯,游于斯……

 

山妹象碾坊后坎上的蓖麻,在人们的疏忽之中,大枝大叶地暴长。她的身子,象青翠的亭亭玉立的小枞树,入鬓的双眉,如同两把柳叶剑,掩映着春水一样的明亮的眼睛;不论怎样的衣衫,都掩揄不住她的俊秀。

 

进了十月的小阳春,长岭上时常响起接亲送女的锣钹和唢呐。官道上,也时有迎亲的队伍过身。鲜亮的衣衫,大红的家什,缓缓地从山岫那边逶迤而来,又沿着官道遥遥而去。每当听到锣钹唢呐响,山妹就会停下手上的活,倚着门枋,向高高的山上凝睇,直到唢呐袅袅的余音让山风吹断。有一次,山妹居然独自在溪涧边摘了些野花,插在头上,一边望着自己的溪涧里的倒影,一边得意忘形地唱:“呜哩呜哩喇喇,接过新姑娘来倒茶茶……”

 

刘三公隔着窗棂,看见了山妹的轻妄,心里生出隐隐的不安。在他的心目中,这碾坊,就象一个惨淡经营的鸟窝。十多年来,他尽其所能,用翅子、体温、默默地护着这小小的蛋儿,而今,孵出的小鸟要蓦然间远远飞去,这不掏走他的心?想及这一层,三公不禁老泪潜潜。设若随随便便依了山妹,让她远远离去,那末,以后这碾坊交与谁呢?……

 

这两年,庄稼做得顺心,碗里有了端的,身上有了穿的,山妹也象别的姑娘一样积攒了一份私房,想买一点自己称心的东西。

 

“公,今天我去赶复兴镇。”

 

三公有了防范:“和哪个去?”

 

“春姐。”

 

这时候,寨上的小春沿着青石路下来了:“山妹,快走罗,场怕旺了哩!”

 

三公转换了口气:“早点回家”

 

她们携了手,嘻嘻哈哈地走了。

 

三公向外窥望,并没见别的人同她们一齐上路,放心了。

 

这回赶场,山妹给三公打了一斤包谷烧,给自己扯了两尺青布,三只红、黄、蓝丝线。她早盘算好了,要做一个有飘带的新围腰,还要绣上一对鸳鸯戏水哩!

 

现在,山妹居然成了长岭上的常客,刘三公认定,再不防范是断乎不行了,终于下了一道命令:“以后不准到长岭那边去,听到没有?”

 

三公的话,对于山妹似乎出其不意,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不过,她全然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默默地靠门站着。

 

水杨柳的荫影,拉长了,扩散了,跟着,空漠的暮色罩住了山山岭岭。

 

这时候,长岭上的歌声又悠悠传来,偏偏正是她唱的那首《初相见》。歌声带着一种呼唤的意味,隐隐约约,又真真切切。顿时,她的心怦怦跳了,略一迟疑,转身走进了碾坊,颤颤地关上了那扇厚厚的、沉沉的大门。

 

节令交了立冬,山里人悠闲了,有的将栗子装进棕袋,悬挂在灶间的壁板上;有的用斧头把一截截松柴劈好,在檐口下架成小山;有的忙着打点青木冈籽,龙须草之类山货土产,挑到复兴镇换回几丈青布……噢,既已缚定山间,那末,也就认定日子其乐融融了……

 

山妹呢,似乎也安份了,勤快了。不待三公吩咐,她给收了谷子的方丘田放了水,好让它泡上一冬;小麦也在霜降时节种了下去,底粪放得比往年足。田头、地头安顿好之后,她就无声无息、规规矩矩地在辗坊里做针线。她已经给三公做好一双布鞋,打好两双鞋垫。尽管做工粗针大线的,并不精巧,可这也是她对老人的一份孝顺。

 

闲下来的时候,守在火塘边的山妹,心绪就象青烟一样缭绕、萦回。她想,公公一脚一手把自己抚大,该有多少心血和寄托呢?别的不说了,前些年,寨子里的人捆在一起做活,辛苦一年,并不能分多少粮食,可三公宁愿吃红苕、洋芋,也把一碗碗白米饭留给她。对了,那是小的时候,有一回,她不知道公公脚上生了疮,闹着要上山去玩。公公二话没说,一步一捱带她上山摘了棕叶,给她编了一条长蜈蚣虫。回来,公公好几天下不得床,她哭了,公公却讲五马掉六羊的滑稽故事逗引也发笑。公公辛辛苦苦一生,除了房角那盒隔年漆一次的棺木,他还有什么呢?终年穿鞋也舍不得穿一双。念及公公一生苦辛,山妹鼻子酸溜溜的,不忍再伤害公公的心……

 

然而,就在这悒郁的平静中,在她心的另一角隅,悄悄地蕴藏着一种难以排遣、让她惊惶的渴望。尽管没再往长岭去了,一望见长岭上悠游的雾岚,她心中不免有一种飘飘渺渺的遐想。每每,跨过碾坊,她会下意识地略略一停,朝长岭那边凝目睇视,仿佛在向谁致意。有时候,听见青石路上有人走动,她便扯扯衣衫的褶皱,恍恍惚惚地猜想起来。夜里,虽说坐在那盏朦胧的油灯之下,耳朵却在细细捕捉夜空中时断时续的旋律;三公和她说话,她常常会答非所问。一提到长岭呢,她的声调就变得异样深沉,眼睛就会闪闪发亮。让她格外不安的是,她借了黑脸的那本画册,至今还压在她的枕头下边,什么时候才能上去归还呢?当时,只因为画册上的城市,和公公讲的并无相同之处,既没石头垒成的城门,也没手执大刀的门神,她才借了带下山来。画册上那些从没见过的熊猫、火车、铁塔,组成了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嵌进了她空漠的心。当她酣然入睡的时候,就来到了那些可爱的地方,同他们相伴……

 

对于我们山妹的这份隐情,这三公堪称明鉴。虽说穿上了他新做的布鞋,防范并没松驰。山妹一出门,刘三公就要拿了水桶,到溪沟边打水;其实,那口石缸里的水,分明是满满荡荡的。看见山妹空闲下来,他本要出门的,也毅然留下,坐在檐下的石凳上,不紧不慢地卷叶子烟,烟叶一匹匹抚平,烟筋一根根抽掉,小心翼翼地卷好,又小心翼翼地拆开,一点也不厌其烦。

 

三公的这份用心,山妹自然也看在眼里。默默无言的对峙,看来平平静静,又妹却感到被压抑得想哭。她眼里噙着泪水,望着山雾中长岭上如同菌子一样的帐蓬,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寂寂的青石路上,仿佛有铜铃声轻轻飘来,游丝一般;风从檐下静静地吹过,捉摸不住的声息又消失了。

 

刘三公先是一怔,心里一阵发紧。跟着,他走出碾坊,站在水杨柳下,略略扬起了头。

 

清脆的、绵绵的铜铃声,随着马的行迈起落,时而声息全无,时而晃啷作响。渐渐地,铁蹄踏在青石上的声响清晰了。

 

一种抑不住的兴奋猝然而至,这是经过漫长的守候和煎熬才盼来的呀!这就是说,刘三公终于走出了山重水复的困境……

 

他大步走上石级,片刻,便亲自牵着缰绳,迎来了今年第一个碾米的客人。

 

接下来,他忙不迭地装烟、端茶、陪笑,和客人称兄道弟。碾盘咿咿呀呀转开的时候,刘三公的嘴唇成了一道两端向上的弧线,眉棱子也在惬意地抖动。

 

“三公,说齐天,道齐地,还是碾子米香哩!”

 

刘三公并没回话,抚着短短的黑髭,很有深意地一笑。

 

“机子打的米,一股铁气”。

 

“咋能比呢?”刘三公忍俊不禁,拖长了声音。

 

行了,有了这一点就足够了。那些人不是说碾坊要沟汰了吗?不是说我家碾坊是最后一座碾坊吗?不,我的碾盘又转开了哩!

 

“三公,上回我那老二给机子打了三斗米,你不见,机子上下的糠,猪都嫌割嘴,不吃哩!”

 

刘三公得意地嗬嗬大笑起来。

 

送走碾米的客人之后,刘三公才发现,欢愉的气氛并没感染山妹。她,这个以前从不发愁的女子,孑然地守在火塘边,望着欲燃不燃的粗糠出神,象是有什么怨恨,又有什么等待。

 

一个心境极好的胜利者,常常会一下子变得豁达大度。大抵是那种兴奋之情的延续,蓦然之间,三公心疼山妹了:有好久了,山妹既不唱也不笑了,整天闷闷的。上次,小春邀她去复兴镇赶耍场,她虽说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去。其实,姑娘家,爱玩,爱笑,又何妨呢?要她整日守在这里,当公的也未必近情;设若山妹怄出病来,又咋对得起她早去的爹?山妹虽然有几分野性,可从来是听他三公话的,并且,她也没生出什么岔子呀!更要紧的是,以后,碾坊又能象以前一样给寨邻碾米了,那末,这条青石路就不会冷落,碾坊呢,就不愁没人歆慕,山妹就不愁招不来好姑爷!三公向火塘挪动了脚步,走到山妹近前:

 

“山妹,你想出去,就……去散散心。”

 

怎么说呢,山妹转过头来,一时间,眉头锁得更紧了。她想不到公公会说这样的话。这突如其来的变异,让她那颗被纷乱折磨的心来不及承受,来不及细想。她直感到象一缕明亮的阳光在抚爱她,她象从暗夜倏地站到光亮之处,一下睁不开眼睛。

 

“公,我陪着你。”山妹的声音颤颤的,清亮亮的泪,在眼眶里旋转。

 

“傻女子,又讲傻话”。

 

这时候,已是午时。山间的瘴雾抵挡不了太阳的光亮,浮转起来。时节虽是初冬,碾坊瓦檐上的山雀,瞅着水杨柳,朴朴地扇动翅子。

 

山妹一步响于一步地踩着楼梯,上楼去了。她从枕头下边拿出那本画册,捧在胸前。略一停,飞燕一样下楼,出门。

 

瘴雾稀薄了。她走上青石路,穿过枫树林,在田塍上停住了脚步。脚下,淡紫色的紫云英,朗然入目,斜斜地,延伸到前面的山脚。她弯下身子,掐了一朵落根在紫云英地里的小白花,插在秀美的发间。

 

登上垭口,山妹朝长岭望去,不觉惊骇了。绿色的帐蓬不知何时全都消失,只有灰色的云浪在那边飞驰……

 

他们走了?不!

 

山妹没有失去信心。她终于登上了长岭。然而,这里只有萧萧的山风,簌簌的吹过林子。

 

她回望着碾坊。远远看去,谷底那座一半浸在水里的碾坊,变得那么小,活脱一只搁浅的木船,静静地卧在那儿,不再动弹,不再前行。

 

山妹明亮的眼里含着两颗泪。她把画册贴在胸前,喃喃自语:“他们,会来的,说不定明天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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