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惠龙 京西聊天
呵呵,六千里路云和月,我们居然相会于京西,真是天赐的聊天的机会。
日子曾经嘈杂而拥塞,负载沉沉。相比之下,这远离俗事的时辰,心境平和多了,宽余多了。我们捏着烟卷,谈兴起伏。话题很广泛,聊得最多的是“充分的文学”。
我们几乎都认为,中外作家,你无论说到谁,让人最容易想起的总是他们那么几篇作品。比方,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沈从文的《边城》,柔石的《二月》,契诃夫的《草原》,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不是这样吗?或许这就是作家们得意而经典的代表作了。仔细想一想,这些作品都不是一时的应景之作,都不是浅薄的或者庸常的作品,它们的文学性是最为充分的。人们提到这样的作品,自然就想到作品所营造的那种浓浓的艺术氛围,那种萦绕在叙述中的不绝如缕的情愫,那种作家灵魂深沉的搏动。
你说起话来有时简直就是书面语言。你说,高尔基曾经把契诃夫晚期的作品,比喻为秋天的阳光,明亮,温和,有着淡淡的忧伤。说明亮,足以明察秋毫之末:说温和,浸透着一种博大的爱:说忧伤,是因了俄罗斯的庸俗和不幸。契诃夫真诚的灵魂,使人景仰,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他,满心希望像他那样地去爱,去思考,去创造。契诃夫难道不是不朽的吗?我说,契诃夫的小说实际写得很放松,他不像莫泊桑、欧·亨利那样看重结构,在这种轻松、潇洒中,他写得很充分,很文学,这就超越了结构,你说,《恐惧》像一篇小说吗?欧·亨利太讲究结尾,最有名的欧·亨利式的“反尾”手法,也很传神,也能照亮全篇,可总有人为巧思的痕迹,技巧的痕迹。历史真是无情,中外文学作品汗牛充栋,最终积淀下来的只能是最为充分的文学。你也写了许多文字,能留下来的,依我看还是几篇散文。汪曾祺的一些小说,像《桥头》,写得平静极了,从容极了,淡雅极了,虽然号称小说,其实是散文一类的,这才是汪曾祺的魅力所在。写你的一些比较规范的小说,准确说也是散文化小说。
说到这份上,我们几乎都以为,小说与散文相比,散文又总是比小说更文学,小说可以塑造人物,可以编织故事。而问题恰恰在这里,正因为小说在塑造、在编织,往往就不如不需要塑造、不需要编织的散文离文学更近。想想我们自己,对我们影响深的还是鲁迅的《故乡》,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润土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故乡》从来到走,其实写得很散,可很感人。《社戏》呢,河流,石桥,渔火,松柏林,豆麦和水萍的清香,六一公公……这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凄凉,就像秋水黄昏。还有沈从文《长河》,算一部长篇小说呵,可它没有什么戏剧性,没有悬念,没有高潮,抒情成份、牧歌成份很重,像流水平静流淌,艺术上是上乘的。这证明,文学最终是语言的艺术,最终在于它对人生、对生命的那种浸透。对于那些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悲大喜的小说来,这种波澜不惊、款款道来的散淡的文字,更加渗透人的骨髓。
说道这里,你有些激动起来,从沙发上站起,说,你还记得我们念中学的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那套小册子?我说,记得,全是文学名著,淡红图案的封面。对,我们就是从那套小书走向文学的。
第二天,我想,昨晚的聊天,是不是失之偏颇呢?细一想,也没大不妥。一个著作等身的作家,未必经得起历史的筛选,因为历史筛选的标准绝不是数量。卡夫卡生前发了多少作品呢?他对他的大多数作品是拒绝发表的。《变形记》也是写完三年后才面世的。他还给他的好友布洛德留下遗嘱,要把他不好的作品统统焚毁。这位低产的卡夫卡,他的阴冷的怀疑,却长久地流传下来
冬日的阳光露了一点出来,显得微弱,似乎在与阴云较劲。我私心以为,文学的途程是寂寞、艰难的。行行重行行,前路更何之。作家们在作品付梓之时,是不是要好生想一想,你的书,是充分的文学吗?会不会被读者在搬迁时淘汰出局呢?或者,压根就没有放上书架呢?
200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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