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惠龙 夜夜夜宴 （载天津《散文》杂志）

夜色竟如此咄咄逼人。

高楼割裂夜空，市声甚嚣尘上。人行道上是高密度的人流。步履匆匆的，结伴出游的，踽踽独行的，尽有。行道树的枝干在秋风中颤抖。密集的是黑压压的人，流动的是密匝匝的车。灯，淡紫色的，橙黄色的，血一样红的，茶一样绿的，高的和矮的，近的和远的，一片连缀一片，像梦一样飘忽，像谜一样迷离。像有什么在黑夜汇聚，又像有什么在黑夜扩散。

夜夜，你都不在热闹的去处，你的夜容不下喧嚣，你在世界遥远的另一面，享受着你独自的夜宴。

暗夜，一盏黄晕的灯下，你点上一支烟，书页在你指间轻轻翻动，你浸润在茨威格、梅里美、劳伦斯、米兰·昆德拉、简·奥斯汀他们营造的世界中，你与他们对视、交流，甚至答辩。或者，你打开电脑，读碟，《失乐园》、《苔丝》、《罗丹的情人》、《发条橙》、《罗生门》，你被碟中的眼神穿透，被碟中的故事击痛，似真似幻，如沦如漾，通灵，脱体，近乎极端，超乎寻常。微笑，蹙眉，轻叹，流泪，你说这原是生命的独舞。

你沐浴在人类智慧的光芒下。你享乐在人类文明的大海里。你让遥遥远去的经典在你眼里复活，你为不可多得的精彩细节注记。你的心灵空间被经典雍塞，那么多艺术大家、以及各种人物，各种男女，各种情事，还有那么多导演、演员、配音，他们的际遇、创作、得失，甚至身事，你烂熟于心。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内心异常丰富，异常充盈，你生活在你的人物和故事中，你享受他们，品味他们。他们，让你不再特别在意现实，现实的荣辱得失，现实的角色面具。经典为你建构了与日常生活不同的空间。经典把你从人群中疏离出去，进入另外的一个世界。你心灵就在经典世界里了。

你说，你曾经就读的那所大学，学校北面有一处高大的古城墙，当槐树长叶的时候，你喜欢爬上城墙，向远处眺望，这时阳光透过细碎的树叶落在身上，感觉真好。你的这种感悟，来自你少年时候家里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那时，你整日痴痴守候，去倾听邱岳峰、童自荣配音的电影，你特喜欢他们磁性的声音，那声音把你带到另一个世界。你是在倾听生命的旋律，你那时开始沐浴在中西方经典的光辉之下，你艺术的味蕾开始成长。

有一种视线可以熨平心灵的皱褶，有一种体验只能个人独享。就是这些书和碟，让你与经典同行。就是这些经典，有如烈日让你生命成熟。 你对情爱的体悟一点点深入，判断常常到了让人震惊的地步，你当然也有你的惶惑，你却没有刻意遮挡。你对卡门说，爱已远去，为什么还要生命？你对苔丝说，爱已远去，为什么还要坚守？你对莎拉说，爱已远去，为什么要等待着一个男人去收束？你对简·爱说，爱一个人是没有原因的，而不爱一个人却可以有许多理由。你问托马斯、蕾莎、弗兰茨，婚姻的本质即背叛？背叛是人的本性？你惊世骇俗地说，强者在背叛，弱者在背叛，背叛并快乐着，背叛并热爱着，背叛并和谐着，背叛并背叛着，背叛并生活着！

你早已以读书、读碟为乐。有一种执着叫人一生一世。你去哈尔滨开会，你遛会了。你走上那冰天雪地的大街，把羽绒大衣领部的拉链拉到最高。你寻着市声走向音像超市，扒来扒去，没有马龙·白兰度，也没有阿尔·帕西诺，你还是买了套《教父》。你倚在路边，点了根烟，看烟雾在凛冽的空气里升腾，看北方穿戴臃肿的姑娘们，哈着热气匆匆而行……

你说你诸情皆备，诸情皆忘。我说你，有夜夜夜宴垫底，你心处处悠然。提起，放下，一路走去，大方无隅。

每个人都拥有夜晚，每个人不一定都有夜宴，每个人的夜宴或许大相径庭。

2006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