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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那您最后一次见齐先生是什么情况呢?
李:我最后一次见我师爷是他坐在汽车里面,从中央美术学院煤渣胡同宿舍门口过,在那儿停一下,车里有人进这个院里头找其他先生。美院宿舍住的这些位老先生,要点起名来,一个一个都是近代美术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白石老人岁数大了,就没下车,在那儿稍微等一下。正好我一出门,好些孩子围着车。因为白石老人的形象大家太熟悉了,小孩们都喊“齐白石,齐白石”。我也隔着玻璃喊“齐爷爷”,这是我最后见的一面。
徐:这大概是哪年?
李:就是他去世大概头一年半。
徐:55年、56年左右?
李:对,白石老人57年去世。
白石老人在我心目里现在是越来越崇高。前几天我刚参加一个开幕式,现在展览开幕式一般我不去,太多了。但是舒乙,老舍先生的公子,邀请我参加这个画展开幕式,我们两口子非去不可,为什么?他陈列的是老舍先生还有胡青收藏的白石老人的字画。
白石老人的画,品位不一样。有的画,纯粹就是为了生计,为了卖钱,说实在的,那些画不是他的代表作。但是给好朋友、知己,包括给我父亲、给我画的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画出来的味道跟平常的商品画、应笔单的画就是不一样。这次展的这些藏画,从各个地方不同藏家手中,都聚到美术馆,这机会太难得了。我到那儿一看,那真是绝透了!里面绝大部分作品是我没有见过的。而且舒乙大哥都80多了,当场在那儿当讲解员,声如洪钟。那些作品真是好,绝大部分都带着上款,老舍先生的上款之外还有胡青先生的上款。
看了这些,越来越感觉到一个大师能统领时代,而且永不过时,不但不过时,他去世这么多年,都超过五十年了,还有新的发现,老有宝藏可以发掘。这里有什么原因呢?就是自己的认识水平在不断地提高,原来没有看出来的妙处,现在看出来了。
徐:就跟我们现在教书画、教儿童画都是教齐派的,小孩先画个虾,先画个螃蟹,可是画一辈子,画到六七十了,才发现人家的三笔和自己的三笔可不一样。
李:所以怎么老学画虾呢,那是最难的东西。有的所谓画家,你问他虾画多少年了?他说我虾画三十年了。瞎画六十年也画不出来啊!当然,这是说着玩的。
徐:您跟齐先生生命的交集大概有十四年的时间,您上齐先生家去得多吗?
李:我很有幸跟师爷见过面,但是我去的次数并不多。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了,可能会给人家老先生裹乱,所以我父亲不愿老带着我去。但是我父亲经常说到老先生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父亲经常讲,白石老人挺不容易的,为什么呢?他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而且他的画卖得并不贵。他不像现在有些画家炒作,多少多少万一平尺。他很朴实,该多少就是多少,他的画卖得并不贵。他又要靠画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他高产。
白石老人一直到晚年,都是从早上起来就画,除了吃饭时间,一画画一天,就是在中间,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养养神,吃完晚饭又画。他晚上画画,点起六根洋蜡。那时候老先生还不敢装电灯,他说怕把雷公给引下来。齐家一直到很晚才装电灯,开始晚上都是点六根洋蜡照明。为什么叫“洋蜡”呢?那时候中国连蜡都不会生产,得靠进口,所以叫洋蜡。不像现在全世界过圣诞节点的都是中国蜡。当然点洋蜡可不便宜,那为什么点六根蜡呢?六根蜡点起来没有影子,好画。如果今天晚上不画画,就是写点什么,那洋蜡一根不点,就一个煤油灯,捻出一根儿捻儿来,就靠那么一点儿亮写。老先生生活极俭朴。
徐:这六根蜡就是绕圈点?就跟无影灯似的?
李:左右一边三根。这样一天产量高。我父亲说:“我在那儿,老先生也是习惯示范教学,他不藏私,就当着学生面画,所以我也就不宜多问话。”往往什么时候提问题呢?老先生画了两三张,挂在墙上了——每回往墙上挂,那是我父亲的事——老先生坐在那儿自己看,这个时候我父亲提点儿问题,老先生有所解答,前提也是千万别干扰老人家挣饭钱。
天下最俗的莫过于挣钱吃饭,但是没有这个俗养不起雅来,这是很实际的问题。但是齐老先生对弟子确实一点不保守,甚至是秘方,他指着吃饭的,应该是密不传人的一些配方,对于像自己的很看重的弟子他绝不保密。
徐:您举个例子?
李:有一回我父亲看一个老前辈的画展,有人用的墨是积墨法,黑上加黑,黑上再加黑,一层一层的积墨。可是这黑到一定程度了,这墨就发亮了,一亮成皮鞋油了,就不黑了。这可怎么画呢?我父亲就问老前辈:“老先生,您这个黑中黑,不发亮,透着深,这么有层次,您的墨是怎么用的?”老前辈就说:“这不难啊,功到自然成啊!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好好练。”我父亲一听这个,明白了,那就是人家不愿意说。因为世界上真理和废话就隔一层窗户纸,但是真理永远不是废话,废话也不是真理。比如我教导你,德亮,你要知道,吃饱了不饿。这就是废话,说相声可以,但生活里不能有这个。这层窗户纸人家不肯捅破。
等到了齐老先生那儿去,我父亲就问:“老师,这个墨,黑中黑不发亮,像老师你的黑蝴蝶,画得黑得像长了绒儿似的,真好,一衬翅膀旁边儿的白花儿,显得花儿特白,墨特黑,这个墨怎么使?”白石老人用的墨,墨本身并不讲究,就是龙翔凤舞牌的墨。说实在的,当时那个墨挺便宜的,就是杂烟儿墨,账房先生写账、当铺先生都使那墨,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贡墨,不是这样的。
徐:我听另外一个画家跟我聊,他小时候学画,他是外地的,和北京的画家学,那时候得函授,还得特地跟他买齐家的纸齐家的墨,说是要不然出不来齐家的效果。
李:这个事另说了,咱们也不好评论。就说齐老先生吧。白石老人当时就把秘方告诉我父亲了。他说这个墨不可轻易用,全是黑的就不黑了,关键的地方该黑的才必须得黑。像蝴蝶身上带着这种绒,黑蝴蝶,不知道大家见过没有,放在放大镜底下是鳞片,但是把光全吸收了,不反光,所以看着就特别的黑。白石老人就把配方说了。怎么怎么调,用的时候单用一个小砚台研,就这地方用,别处别用,都黑就都不黑了。
一般来说不说这个,白石老人一般说这种秘方的时候都有这么一句话:“我难,你不难啊!我告诉你就不难啊!”意思就是自己探讨出来的,研究出来的,他不定下了多大的功夫呢,可一句话告诉你了,你马上就会了。
再比如说在生纸上画工笔草虫,这是白石老人一大发明,别人都是用熟纸,就是加过矾的纸,画上去不洇。德亮不也画工笔草虫吗?你跟我学的时候也问到这个问题了。
徐:是啊,齐派的草虫画得小,讲究画得极精细,可是用生宣纸,水多一点就洇了,水少又拉不开笔,画不了这么细。
李:当时我父亲跟齐老先生学画也问到这个问题了,虽然熟纸上画工笔草虫笔不洇,但是画出来有时候觉得浮。白石老人用生纸画,这个墨,颜色都沉下去了,一旦托裱,空间感、立体感特强。可是你在生宣纸上画的时候洇,尤其蝈蝈须,一洇,成绒线了;不洇,成铁丝了;加点胶水倒是不洇,拉不开笔了。蝈蝈的须也是从根部到梢部慢慢地细下来的,所以这个挺不容易画的。这怎么办?我父亲问老师这是怎么画的,白石老人又把秘方告诉他了,淡墨加什么什么,当场一试就不洇了。
这个秘方我告诉德亮了,暂且保密,因为现在什么都讲专利,谁要要,我也可以告诉他,多少钱面议。哈哈,当然这是说着玩。我们不保守。
当然我父亲虽然会了这些技法,但是我父亲一辈子不画工笔草虫。
徐:为什么呢?
李:过去来说,你画的跟你老师完全一样,那有“戗行”的意思。有的师兄弟有时候还这样呢,他画牡丹多了,我躲着点,或者风格变异一些。这也不是谁规定的,就算是一种行业美德吧。
徐:相声里也是这样,都是传统相声,都可以说,也都会说,这段儿人家说得好,有特色,我就少说这段,或者不说了,要不然都给人糟蹋了。
李:白石老人确实不保守,只要觉得你有发展,是个人才,一些绝招他都不保守,甚至专门为你当场表演。比如说国画里边梅兰竹菊四君子,属兰、竹最难,最见功夫。写意画是写出来的,不是描出来的,讲究书法功底,叫“一世兰,半世竹”,有人一辈子画兰花,半辈子画竹子,都不一定画得好。兰、竹画得好当以郑板桥为代表。我父亲问:“老师,兰花应该怎么画才好?”白石老人说:“拿过一张纸来。”他自己那个商品画先放在一边,把这张白纸铺上,压上镇纸,“你看,一笔,二笔,像条鱼,三笔要破它,在画谱上,叫一鱼尾二凤眼,就像凤凰眼似的,再选个合适的地方加点兰花,5个瓣,两瓣要聚,再一瓣,还有两瓣要平,平的出去,像乌纱帽那个帽翅”。这你问王铁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