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西风东渐》二十一 历史进化论者
(2018-06-11 16: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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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经学历史进化论 |
分类: 讲史(那些逝去的美好) |
中国传统的历史观有两个很奇怪的倾向。
一个倾向源于儒家,发挥于墨家,扩大于道家、农家,那就是复古倾向。孔子托古改制,抬出周公,墨子回到大禹治水的时代,孟子讲鸟生鱼汤,老子回到小国寡民的部落时代,而农家则说神农时代才是最好滴。一直到了荀子以及法家那一系,才回过头讲进化论,而秦之后,复古又成了主流思想,以至于到了后世,大家也还是认为最好的武功秘笈总是古人的,而真正的仙家法诀、丹方也是古代的才好。
另一个倾向则是循环,这个源于阴阳家,发挥于汉代的儒道二家,同时又因为佛教而加强。这种历史观认为阳光底下无新鲜事,历史就是不断的重复来重复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久治必乱,久乱必治,而唐朝的袁天罡和李淳风干脆把这种循环编成了一本书,据说可以预言一切历史发展。
相比之下,西方的历史观多少受犹太教影响,总认为有一个叫做“末日”的时候,所有的尘世繁荣都在那一天消失。至于“末日”是因为什么,则不一而足,也许是因为上帝,也许是因为外星人,而“末日”之后,也许是天堂,也许是极致的幸福,也许是什么都留不下。
而王夫之显然跟他们都不太一样。
首先王夫之主张“理势合一”。在他看来,历史与宇宙万物一样,都是有客观规律的,而这个客观规律与历史大势相辅相承,历史大势根据客观规律而发展,客观规律根据历史大势而表现。它们正如阴阳二气相互感应,相互转化和发展。所以历史并不是不断循环的,正如世间万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总有新的诞生,旧的消亡。
其次,王夫之主张历史是不断进化的。只有在人发明了弓箭之后,才有了弓箭之道,只有在人发明了马车之后,才有了骑御之道,而同样的,只有人组成了国家之后,才有了治国之道啊。所以远古搞什么禅让,上古搞什么封建,中古搞什么郡县,这都是时势推移,是一种进步啊。哪里是越古越好呢?远古都是石器时代好不好?再远古都是茹毛饮血,跟猴子没什么两样好不好?远古有什么好羡慕的呢?还有那些要求恢复三代之治,三代搞井田,看上去很美,但上古的封建制度真那么好吗?那可是贵族的儿子还是贵族,平民的儿子永远是平民啊。郡县制度之下,好歹官员都是从平民中挑选出来的吧。
至于近古,当然更进步啦,科举制度让平民能通过读书实现阶层上升,而近代商品经济发达,资本将拥有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富民大贾成为“国之司命”,这都是进代的进步。
最后,王夫之还主张“依人建极”。就是说,在王夫之看来,天下是属于人民的,并不是属于皇帝的,它应该根据人民的利益而治理。不仅如此,“依人建极”还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人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人道并不是被动地为天道所左右,天道也是人道的一种反映,毕竟,人是万物之灵,是文明的主体,是要为天地立心的。
历史观方面,王夫之的确有不少新的观点,那么其他呢?比如政治经济学方面,王夫之提出了均天下理论。虽然王夫之并没有说要搞什么“井田”,但他仍然认为应该平均地权,应该耕者有其田,应该公平。在他看来,所谓治国平天下,首先得“均天下”。
还有吗?当然还有,比如“经世致用”。在王夫之看来,程朱学派学问做得比较好,但的确有太多的无用功,陆王学派心性谈得不错,但未免空疏,都应该吸取,但也都应该扬弃,而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其实最应该做的事情,还是要为国家为社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这方面,王夫之又有点浙东事功学派的影子,但又不尽相同。
事实上,也许王夫之在这一点上更近于最初的宋学,王安石或王安石之前的宋学。在那时候,那些宋初的哲学家们一边困穷苦学,一边治国平天下,为国家为人民辛苦奔波,比如范仲淹,比如王安石。只是,王夫之现在只能做一个遗民,在书里提倡“经世致用”罢了。
那么,要怎么“经世致用”呢?
第一,要研究社会现实问题。你当然可以研究哲学,但哪怕研究哲学,也是为解决人生的实际问题服务的吧。如果你能同时再关心一下社会民生,自然更好。
第二,要勇于任事,不畏艰辛,百折不挠。王夫之自己就说啦,“忧天悯人之志,未尝少衰。事关国命民生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
第三,要独立思考,有所创新,绝不蹈袭古人。你如果做了一辈子学问,只是重复古人观点,那实在就太没意思了,时代在进步,而你却在原地踏步,“凡所做学问,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
第四,要实事求是。你不能玩虚的啊,不能空谈啊,你主张一个观点的时候,要调查研究啊。
总之,王夫之是不仅对哲学和历史都很有研究,而且很有使命感,也希望别人有使命感。在这一点上,他也的确是真正的宋学传承。要知道,宋学从韩愈开始,至宋初三先生,至范仲淹欧阳修,至王安石,就一直是使命感满满的,而张载犹然。
只是,比起北宋开国不足百年,一个弘大的时代正在开始,正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张载而言,面对神州陆沉,面对剃发易服和文字狱的高压,苟存于山林之间的遗民王夫之,口气上到底要比张载差上一截罢了。张载可以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王夫之只能说“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使命当然还是有的,但也终于不过是“为往圣绝学”,而毕竟不能“为生民立命”或者“为万世开太平”吧。但是,当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为往圣绝学”之后,也真的给后世留了一笔非常惊人的财富。
在这个方面来看,王夫之的确是宋学的集大成者,如果说黄宗羲是最后一个心学大家的话,王夫之则是最后一个宋学大家。王夫之之后,宋学也许还有,但基本没有什么象样的人物啦。不过,与王夫之同时代还有一个很有学问的遗民,也是因为反清复明,结果反着反着,墙内开花墙外香,反倒把宋学传到了异域。那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