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西风东渐》二世间已无王阳明
(2018-03-31 16:3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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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讲史(那些逝去的美好) |
读书人就是麻烦。
普通的平头百姓,种田的就是一心把田种好,做工的就是一心把手艺做好,经商的就是一心多挣钱,除了当差、纳粮、做官、发财、光宗、耀祖之外不会考虑太多其他事,尤其不会考虑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在他们看来,人活着本身就是目的嘛,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多挣钱,多生几个子孙。
偏偏读书人会思考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会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会思考人在社会的位置是什么,会为了很多没听过的概念前赴后继。
普通人在社会上总有一个比较稳定的位置,农民就放在农民的位置上,工匠就放在工匠的位置上,商人就放在商人的位置。偏偏读书人有点高不成低不就,往大里说,可以经世致用,可以治国平天下,往小里说,也往往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这也造成了很多读书人顾影自怜,怀才不遇。事实上,你很难想像一个农民、工人或商人会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一个好把式不会愁没有田种,一个好手艺人不愁没有足够的活儿,一个好商人也不愁挣不了钱,但一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却有可能穷困潦倒,郁郁而终。
后世人以今观古,往往会说那些穷困潦倒的读书人是因为情商不高,这实在与胡屠户骂范进是“现世宝”、“没用的人”,认为范进应该听自己的话,去寻个馆子教书没什么两样。很多读书人穷困潦倒,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学的其实是屠龙之术,但世间已无龙可屠。
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路径,农业社会是应该没有几个读书人的。少量能识文断字的,可以教别人认字,可以当账房先生,可以算命,可以成为权贵之家的清客,只有极个别的王佐之才,才有机会进入权力中枢,成为王侯将相的智囊,或者说,“帝王师”。这些人里,只有那极个别的人才有机会学到屠龙之术——也就是治国安邦的方法。
这实际上就是除了中国以外的大多数古代国家一直发生的事。在中国上古,同样也是如此,所以姬良只有在黄石公那里才有机会学到《太公兵法》,而鬼谷子也不过收了四个徒弟,还双双结对相爱相杀。
但儒家的“学而优则仕”把一切都改变了,从孔子弟子三千,“有教无类”,到汉代察举征辟,再到隋朝开科举,再加上造纸术、印刷术的技术原因,传统封建世袭贵族亡于秦灭六国,新兴门阀士族亡于黄巢起义,中国进入平民社会的社会原因,中国的读书人是一天天多起来了。这些人天天念的都是些“三代之治”、“先王之道”,但哪里有那么多的机会让他们去实践那些“三代之治”、“先王之道”呢?最后无非嘴里谈的是仁义道德,心里想的功名富贵。这一点,也是陆九渊著名的“义利之辩”里所以告诉大家的。在陆九渊看来,当时的读书人都是些人格分裂者,他们一方面读的都是圣贤书,都是“君子喻于义”,但实际上,他们为了科举成功,为了功名富贵,为了个人和家族,做的又都是“小人喻于利”那一套,这让很多人焦虑、痛苦,他们不知道自己读书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陆九渊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然后他的心学就和朱熹的理学,还浙东的事功之学,甚至还有其他的什么学一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党禁给毁了。重生之后的南宋末年学术,再没有各派学说讨论、争衡的局面,等到异族入主,一锤定音,把朱熹的《四书集注》定为官方教材,从此后,所谓的圣贤书,就只剩下了些八股文。这样倒解决了大多数读书人的焦虑,反正就是背标准答案么,反正就是用这些标准答案求功名富贵么。
但这又带来了少数读书人的焦虑。想当初,宋学之所以出现,不就是因为经学被教条化了么,不就是因为唐朝重诗赋,才子们或靠着写几首诗求功名富贵,或寄情山水心系佛老,而让韩愈愤而疾呼么。但几百年过去了,宋学居然又被弄成了教条,弄成了敲门砖。难道圣贤书就是被弄成教条和标准答案,然后让大家背一背,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么。
直到王阳明横空出世,这一切才暂时得到解决。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王阳明的确解放了大家的思想,告诉大家从自己的本心出发,而不是从书本教条出发,但无法解决当时社会的另一个问题。什么问题?世风日下,世道浇漓。这一点,读读那个时代的小说就知道了。
王阳明无法解决这点,甚至王学传人把这个问题弄得还更严重了。王学本质上是有解构主义色彩的,他把传统的伦理观进行了解构,然后用新的个人主义的方法进行重新建构。但他的传人们未必有能力完成建构,反倒把解构发扬光大,结果各种不德不伦的事都冠以心学之名大张旗鼓,招摇过市。传统理学“存天理,扼人欲”,而王门后学则直说人欲即是天理,虽然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人欲真的是不需要克制的么。
“无善无恶心之体”变成了泯灭善恶差别,“知行合一”本是对朱学只顾读书打坐的“打坐党”的反对,结果造成了晚明“束书不观,空谈心性”的“空谈党”。空谈成了什么样子呢?成了“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改过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
阳明心学没有解决当时社会的思想裂变和道德滑坡,心学对世人并没有多少道德上的约束力。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佛教的因果报应还要更有用一些,但问题是,佛教也在衰落,佛教对于当时的局面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阳明心学变成了了“束书不观,空谈心性”,而佛门的禅宗呢,也没有了唐宋高僧辈出,流派纷纭的局面,倒渐渐向净土宗靠拢,“禅净合一”起来。净土宗是什么?净土宗就是念佛宗,就是没事多念些“阿弥陀佛”,自然会有福报,自然能往生极乐。可问题是,世人求的福报,也未必都是往生极乐啊,所以各种现世报也都出来了,求升官的,求发财的,求姻缘的,求子孙的,都投身于佛像之前,都大念“阿弥陀佛”。但,这还是佛教的样子么?
世间已无王阳明。王阳明年老时留下个“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结果反造成了王学的大分裂。知我罪我,其惟“四句教”,从晚明的东林学派,到清初的诸遗老,还往往因此归罪于王阳明,真是招谁惹谁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玛提欧·利奇来到江右王门的大本营——江西时,正好遇到晚明的难题。对于玛提欧·利奇来说,他希望试试新的传教方法,而对于南昌的读书人来说,也许可以听听这位洋和尚——现在已经打扮成洋儒生了——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