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哲学家们》八十八 守住那片童心
(2017-04-01 19:5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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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童心论革命异端 |
分类: 讲史(那些逝去的美好) |
李贽有一个交往极厚的朋友,叫做焦竑。这个人是状元出身,博学多才,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家,是明代南京地区私家藏书的最高水准,同时,他也是古音学家和文献考据学家,是当时的百科全书式人物。而且,他还是有名的思想家,属于泰州学派一脉,想法大胆新潮,比如他就主张佛学最得孔孟思想精髓,而汉学和宋学不过都是糟粕。他和李贽甚至已经开始接触西学,他更是徐光启的恩师。
这样的妙人,按理说他的话是最得李贽认同的,不过他在评《西厢记》说了一句话,他说,“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李贽就很不赞同。
焦竑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言行显得童心未泯,图样图森破,在世人眼里,与孩子无异,难免有自嘲之意。但李贽说,不是,不是那样的,为什么不能说自己有童心?童心有什么不好?童心是人之初心,是人最可贵的东西,童心就是真心。一个人有真心,难道不是件好事么?难道失了真心,反倒是件好事?
从这句话开始,李贽开始了他的“童心说”。
他说,一个人如果失了童心,那就是失了真心,失了真心,那就不是真人。连人都是假的,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那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失去童心呢?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童心之可贵,他以为世俗言论是好的,他以为书上写的话,比自己的真心更要紧,他用世俗和书本代替自己的童心,他的童心也就失去了。他因为外面得到的经验,知道做人需要好的名声,于是为了讨好他人,他务求提高声名,这样他的童心就失去了。他知道坏的名声是不好的,又是种种遮掩,不让人知道自己的不足和错误,这样他的童心也就失去了。
本来,人之所以读书,是为了在世俗喧嚣中,能在一片流俗中坚持自己,能守护这片初心,可很多人不是这样。他们读书,却反而把童心蒙蔽了起来,他们以书上的道理为道理,而根本不管那是不是与自己的初心相违。如果真是这样,如果读书就是为了失去初心,圣人为什么还要著书?可惜啊,这些人失去了童心,他们的心已经是假的了,心是假的,做事就没有根邸,说话就言不由衷,作文就辞不达意。
但是他们不知道啊,他们自鸣得意,互相标榜,大概是因为这世上都是些假人,所以他们都喜欢听假话,做假事,写假文吧。你对假人说假话,他们就高兴,说真话,他们就讨厌,你对假人做假事,他们就高兴,你做真事,他们就讨厌。全都是假人,你让一个凡人怎么分辨?即使有天下之至文,也被无数假人的假文淹没了,因为天下之至文,没有不出乎童心的,而假人不喜欢。
其实假人最喜欢谈的,莫过于六经,《论语》和《孟子》了,可假人不知道,这些书,不是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就是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或者,不过是孔子的那帮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的笔记。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们还记得有头无尾,得后忘前,都是些断章取义的东西。可笑后人蠢,就真以为那些书肯定是出自圣人之口,还说是什么“经”,谁知道大部分根本不是圣人的话。再说啦,即使有些话出自圣人之口又怎么样呢?我们也每天说话,都是至理名言?再有道理的话,如果把上下文拿掉,也还是至理名言?圣人平常说话,也不过有感而发,因事而论,不过象治病的药,对症下药,随时开方子罢了。圣人说这些话,无非是救那一帮懵懂弟子,迂阔门徒罢了。可这于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有神医给痨病的人开的药,伤风的人也能吃?
用真药来治假病,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居然还以为包治百病,而且包治几千年上万年的百病,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么?所以依我看,六经,《论语》和《孟子》,就是那帮假道学的口实,就是当今假人的渊薮,指望那些人能守护童心才怪。哎,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童心未失的真正大圣人哪。
从朱学的“天理”,到王学的“良知”,到泰州学派罗汝芳的“赤子之心”,再到李贽的“童心”,宋明两代的哲学家,思想上完成了一个大逆转。“天理”由外而内,“良知”由内而外,但仍然需要“致”的功夫,但“童心”是没办法“致”的,它只能守护。“天理”道德意义最强,“良知”次之,但仍然是道德范畴,但“童心”,与道德评判无关,只是人的真心,倒有点象后来张爱玲所说好人和真人的区别,或古代庄周的思想。李贽思想之革命性,由此可见。
李贽思想如此革命,自然不能容于世人,而李贽,也对那些假道学不假辞色。比如他说那些假道学之所以成为假道学,是因为他们无才无学,除了谈些道学的陈辞滥调,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为自己谋取利益,不讲道学,他们就得饿肚子啦,那可就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啦。他们“阳为道学,阴为富贵”,不过想借道学做敲门砖,让自己升官发财,他们看上去穿得人模狗样的,做起事来连猪狗都不如。反倒是那些不讲道学的,多半有真本事,因为他们不必讲道学就可以富贵,当然不屑于玩那些虚的,只要把真本领亮出来就够啦。
他骂的这些人里,也包括他的好友耿定理的哥哥耿定向。两人关系决裂之前,李贽就常痛斥他虚伪,说他建书院,讲道学,说别人自私,可其实呢,自己想的不也是功名富贵子女家宅?不也是“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切,谁比谁好到哪里去?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道学君子,让自己得名得利也就罢了,可一开口讲话,就说我心里想着的从来没有自己,只有他人,只有社会,我呸!老子现在最喜欢的,就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他们想赚钱就谈赚钱,想享受就说享受,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有什么便说什么,当真是爽快无比,听得让人都不知道疲倦,怎么听也听不厌,真是比圣贤书还听得舒服啊,就是一个字,爽!
异端成这个样子,那就不光是耿定向不喜欢他了,别的读书人,更看不惯他。他谋官而弃官,投友而弃友,入寺而弃佛,耿定向无非是劝他,而其他人,先是驱逐,后来干脆被宰相沈一贯抓起来,关在牢里。当时,那些抓捕和控告他的人,甚至炮制出了他的桃色新闻,只是万历帝怎么也不相信这个辞官不做,一生不喜女色的七十岁老人会有桃色新闻,所以最终以思想定罪,成为中国思想犯第一人。最后,他在狱里自杀,结束了自己战斗的一生。
不过,李贽虽死,他的思想,也包括泰州学派的其他思想,却流传了下来,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那也是中国的启蒙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