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还有谁能记得当年在煤堆边玩耍的那个孩子。

那个时候，县城里到处都在烧煤，而烧剩的煤渣，便会堆起来，直到运走。寒假的时候，每天早上，你都会和你的伙伴们，提着篮子，去捡一些可用的煤渣。一篮子煤渣，能让你们全家好几天都不会寒冷，这是你的宝贝，你的财富。捡得兴起了，你们还会在煤堆边玩耍，互相打闹，红扑扑的脸上，被煤灰涂成一块一块的黑，象西游记里的黑熊精。你们每天乐起不彼，以为光阴会永远这么走下去，这么走下去，那是你全部的世界。

直到那一天，你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穿得非常漂亮，整齐的连衣裙，头发扎起来，戴着粉色的蝴蝶结。她站在马路的对面，有些好奇又有些兴奋的看着你们，她似乎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衣着考究的女人走过来，嫌恶的看了你们一眼，便一把拉着小女孩走了，临走前，还不停的和小女孩说着什么。

“那是林月馨，最后那个字我不知道怎么写，其实我觉得叫领月饼更好听一些，”你的小伙伴强子很得意的说，“教育局长的女儿，没什么了不起，她家在哪我都知道”。接下来就是几个伙伴不停的打听内幕，诸于她家是什么样子啦，你为什么会知道啦。但你已经没有心思再听这些，你反复的咀嚼着那个名字，你仿佛看见，有一扇门在你面前打开了，那后面有着一个奇异的世界。

后面很长时间，你都反反复复做一个梦。在梦里，你走进一个旧的大院子，是那种很老式的大院子，四周都是极高极阔的房子，中间有天井，下午的阳光斜斜的拉在天井中央的一丛枯草上。你走进其中一间房子，里面有非常多的书，一架一架的，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你用手摸着这些书，书上有灰，摸一下，灰便飞起来，在窗棂间窗过的那一束阳光中，象极小的蠓蚋在飞舞。翻开书，有油墨的清香，那气味就象你考试时，学校油印的试卷。你拿下又放下，拿下又放下。你忽然觉得这些书都是你的，又忽然觉得很沮丧，因为你大概永远也读不完。就在这时，你在这些书架的尽头，看见了那个小女孩的背影，那个叫做林月馨的小女孩。她在读一本书，仿佛入了迷，小小的身躯在高大的书架下面，特别叫人怜惜。你没有喊她的名字，只是那样看着她，直到梦醒。

很多年后，你真的在一排书架的后面看见了她，那是大学的图书馆，那时你已经为了那扇门之后的世界，努力学习了很多年。

那个时候，你已经能够故作轻松的向她提前当年那个梦了，而她只是笑着说，真是这样？然后还会说，你还真别说，我姥爷家还真的有过这么一个大院子呢，我姥爷是以前国民党军官，投诚了的，我小时候去看过，不过现在没有了，不会你也去过吧。

那个时候，你甚至能够故作轻松的向她提前当年那个捡煤渣的孩子，而她也是很好奇的听着你说，就象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然后她便会向你提到她的童年，读书，学琴，学画，县委后院的那满院梨花，家里有很多客人，还有搬家，从县城搬到市里，又搬到省城，很多的高楼，汽车，然后还是上学，各种比赛，演讲，辩论。

这些话题让你再一次沮丧，就象当年那个梦里，那无边的书架和无边的书一样。你知道那扇门打开了，里面有一个奇妙的花园，有各式各样美丽的鲜花，有各种颜色的蝴蝶，还有泉水，林荫，但是等到你兴冲冲的走过去的时候，门却忽然关上了，只留下墙头的藤萝和蔷薇，还露出一抹的春光。

你们走遍了那个外地城市的每一条林荫道，你们看着公园里的花朵和树木，随着季节的变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落了又生，生了又落。你们小心地不去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而是从诗词，哲学，历史谈到你们班上的奇人异事，还有那些胆大妄为的教师。直到有一天，她小心翼翼的对你说，我妈妈来看我了，她也想看看你。那时候你知道，该是门关上的时候了。

尽管你的一起捡过煤渣的发小，再三告戒你，一定要忍耐，一定要笑脸相迎，也尽管你那还在家里种田的老父也再三地说，只要你将来过得好，不要管我，但你仍然无法放弃自已的尊严。那次和她妈妈的见面，极其难看，她先是劝你们结束，在遭到拒绝之后，又提出了一些苛刻的条件，一些以你的家庭和背景无法达到的条件，再继而，又提出如果你答应分手，她会提供一些补偿。这最后一点，当然也被你愤怒的拒绝了。但是你知道，不欢而散，并不是结束，也许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没有达到目的的话。

她和你见面的机会明显的减少了，你们的心情也明显的低落了。情绪不好的时候，很容易生气，虽然你们还没有吵架，但生闷气，却是难免的事。那种沮丧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你甚至无法用心考虑找工作的事。你觉得你们中间有一条河，一条极宽极大的河，你们能隔岸相望，却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你们甚至还无法找到一条船或一座桥过去，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你们可以朝夕相处，却又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随着毕业季的来临，你们正式地分手了。分手甚至是你提出的，你甚至没有说什么等我三年之类的，你只是说了些祝你幸福之类的话，因为你的自尊，当年那个捡煤渣的孩子，被那个年轻女人嫌恶看了一眼时的自尊。你知道，你这些年的起早贪晚，你所有的辛苦努力，不仅没有拉平你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仿佛沿着江岸奔跑，对岸的影子却越来越小了一样。你知道，你这所有的成就，不过是镜中的花，仅仅一席话，就给打碎了，再也无法还原。如果你甚至保留不了自己的自尊，你还有什么呢。

那时候，所有分手的同学们，都在楼道里烧书信和情书，一封一封的，象风里的蝴蝶。你本也打算烧的，可最后放下了。那些信，是你心里的刺，一想起来，就会痛，可不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烧。也许是因为，那些信是河里的纸船，哪怕河再宽再大，哪怕河水再深再急，只要有船，就总有一天能过去。也许是因为，痛也是一种力量，它能让你成长，让你坚强，让你有一天，能够心平气和地，平静而又温柔地，告诉别人这个有关门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