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们占领了邮轮

我又去坐邮轮了。
第一次坐邮轮时,我觉得邮轮像一枚华丽的胶囊,在大海上漂浮,声色犬马的吃喝玩乐,有一种极乐生活的幻象。
这次,最强烈的感觉是:一大船都是花枝招展的大妈呀。我一下子掉进花红柳绿的大妈堆里了。以前,我没发现生活中有这么多大妈呀。邮轮被大妈们占领了。
我在别人眼里,可能也是大妈。虽然内心很拒绝。
大妈是不是女人的必经之路?
大妈们呼朋引伴,着装行为举止和妆容都很张扬。今天旗袍,明天波希米亚,显然都是有备而来。有个大妈,还整了一件白色的婚礼礼服,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裙尾,在船上各处照相。我都不忍心看她拍照的表情,怕惊着。
大妈们像一个个能量巨大的彩色炮弹,呼啸着,弹跳着,伴随着无法让人忽视的高分贝声音。我很佩服她们,精神头可真足呀。谁持彩练当空舞?中国大妈呀!她们雄赴赴气昂昂地跨出国门,向全世界昭告她们强有力的存在。誓看天下谁能敌?
我无意责怪她们——我们出来玩就是要开开心心,碍你啥事?我们愿意照相,我们愿意摆各种丝巾秀。我们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闲也有闲钱了,我们出来享受享受生活不行呀?用你在这说三道四?!
说到底那是她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与别人无关。但你们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影响别人就不对了。
大妈有她们的可爱,她们很热情很活泼。总是幸福感膨胀的样子——这就是她们想要的幸福生活的样子吧?不让她们表达,她们是不是会很难受?她们精心拍的那些美照是要拿回去向老姐妹老街坊显白一下的。
衰老是无情的,她们在面对衰老时,还能有这么一种精气神,是不是很宝贵?拼命地抓住青春的尾巴,这是她们最后的招摇?但不是用各种鲜艳的颜色把自己包裹起来,行为夸张,你就能回到青春的岁月。这反而有一种悲哀,回不去的悲哀。
算我嘴欠好了,我还想说一句:大妈们衣品欠佳呀,穿得花里胡哨提溜栓挂的,甚至还画了魂儿画儿的妆,不仅没有美感,还有几分滑稽。
很多大妈是和老伴一起出行的。和大妈们的张扬相比,大爷们低调多了,几乎没有存在感,不出声,默默地吃饭,没有表情地在甲板上散步。脾气好的,还很有耐心地为老伴照相,左一张右一张的。他们在这里,几乎退化为一个没有表情的听喝的随从。大爷们知趣地知道,他的任务,就是陪老伴,看她各种得瑟和臭美。他们的忍耐力呀。
有的人,是不是像一个吸尘器?在穿过岁月的过程中,把很多脏东西吸到了自己身上。容貌身材的衰老和变化是没有办法的。可气质呢?人在变老的过程中,怎么样才能既饱吸了岁月的滋养,又抖落掉身上的尘埃?
当你成为一个大妈,别人几乎可以准确地从你身上看到岁月对你的塑造。你是幸福的,你眼睛里就会有单纯。你是善良的,你的眉眼间就会有慈祥。你是算计的,别人就能看到你的势利。你是抱怨的,别人就能感到你的刻薄……岁月是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谁都没跑。
女人拿什么对抗衰老?
前几天,女导演彭小莲去世,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其中一篇怀念文章中提到这样一个细节:彭小莲曾经在纽约的街头,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板笔直,一头白发,脸上有皱纹,却那样抢眼。她说:“我都走过去了,一会回头,一会回头,舍不得不看。”大大方方地老去,女人依然可以动人。如果随随便便放弃对自己的要求,那是罪过。彭小莲一直过着非常自律的生活,为了她的电影,也为自己在老年能够依旧挺拔地走在马路上。
如果不想变成一个臃肿拖沓,花里胡哨的大妈,你就要对自己有要求。
王蒙写过一篇小说《女神》。写的是给周总理做过秘书的陈布文的传奇人生。一个被王蒙奉为女神的人是什么样的?王蒙这样介绍:17岁结婚与革命,18岁到延安,研究鲁迅,写作文学。而后步入领导的高层。32岁离开了火热的高层文秘岗位,34岁彻底回归家庭,36岁发表了一些作品。37岁仍英姿勃发。然后,你以一去不复返的存在方式,静静的,然而是热烈地存在着。
王蒙写到:1985年11月的一场大雪,你一个人去了景山。你说,一个人在漫天的雪花里疾走让你想起了战争年代。你说,下着雪上山,让你懂得了另一个世界。回来后你就病了,但你不去医院,你愿意安静地躺在亲人的身边走。你明白,到时候了,你将像立冬后的树叶一样凋落。你说大雪天去登景山,就是为了告别。你最后的书法作品写的是:让我自由自在的凋落吧。
我从衰老但仍然可爱的女人身上,都发现了一点,那就是未泯的女儿性。她心里仍然是一个女孩。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们都成长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