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从小一起长大。

这意味着，我们不仅见证了彼此的成长，还了解彼此的身世，也熟悉我们彼此身后的那些亲人。

我们仨，在每个家族的背景下，都像一个庞大根系下结出的一个果子。那个根系，就是我们成长的背景。

每年的清明，我们仨，都会在不同的地方，去给我们的父亲扫墓。在我给我的父亲扫墓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们俩的父亲。我经常会想起她们俩的父亲，那好像也是我的父亲。

初中时，我和甲甲放学一起回家。当年的甲甲是个瘦小的黄毛丫头，她数学奇好，全部心思都用在学习上。我那时候比她的想法多多了，满脑子都是对世界的好奇。我觉得甲甲的思想和她的身体一样单薄，除了学习没别的了，真没趣。而甲甲觉得我整天不务正业，心思根本没在学习上，这让她很瞧不起。我们俩每天放学要走40多分钟的路，以前我们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风里雨里的，还有寒冷的冬天，天很早就黑了。我们，只能结伴而行。

甲甲的父亲是工人，她家里就她父亲一人上班，她家的孩子又多。我印象里甲甲总穿补丁的裤子，一直到高中毕业。她告诉过我，有一年，冬天没钱买棉鞋，父亲在垃圾站捡了一双棉鞋，给她刷干净，用布缝到里面给她穿。我印象里，她父亲很少笑，话也极少。现在想来，可能是生活的压力大吧。

有的时候，天冷路滑，我们俩放学回来的晚，她父亲就到我家来打听一下。我妈说，一看甲甲的父亲就是个老实人，不会说不会道的，特别实在。他只会叹气：哎，这么晚了，咋还没回来呢？有时他就在我家坐一会儿，也不说啥，见我半天还不回来，他就走了。这都是听我妈说的，我并没见到，但我脑海里总有一个天黑了等女儿回家的焦虑的父亲的形象。

后来，乙乙也和我们放学一起走。乙乙的性格好倔呀，她看不上一切笨人和土气的人，她看人的时候经常用眼睛剜人。我记得，我们仨一起走的时候，她们俩经常互相攻讦，谁也不惯着谁。少女时代，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有一肚子怨气，对好多事情看不惯。总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乙乙的家比我们近，我们有时放学早会顺路到她家呆会儿。乙乙的父亲是兽医研究所的研究员。我印象里，乙乙的父亲总是喝的醉熏熏的，乙乙为此很生气，经常给她父亲脸色看。乙乙的父亲是山东大汉，年轻的时候，拦过惊马，当过英雄。但他在乙乙面前，总是看着女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话。他在醉酒时，总说，我是研究动物的，但我比给人看病的医生厉害多了，人会说话，能说自己哪不舒服，动物会说话吗？长大后，乙乙说，老爸那时那么能喝酒，是心里憋闷，他在学术上很牛，但很受排挤。乙乙的父亲，特别会做菜，我和甲甲就经常到她家顺点好吃的。我们俩第一次吃松花蛋，就是乙乙的父亲非让我俩吃，松花蛋的心黑乎乎的，像墨汁一样沾了我们满手，这是什么呀？我现在还记得我俩当时一脸惊诧和嫌弃的表情。乙乙的父亲还给我们都起了个小外号，叫甲甲小兜齿，叫我小眼镜。乙乙告诉过我一件事，有一天中午乙乙睡着了，父亲出门时忘了带钥匙，怕吵醒女儿，父亲就在门口坐了3个多小时。他是一个脾气很爆但很温柔的父亲。乙乙的父亲做过一件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大学毕业前，大家都焦头烂额的，乙乙对我说：我爸爸帮你联系了一家报社，你要是想去，他带你去见见社长。我知道的是，那时乙乙自己的工作还没着落呢。后来我没去那家报社，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对乙乙的父亲说过一个谢字。其实我知道，乙乙的父亲为此费了很多心思。

乙乙的父亲去世时，我已经工作了。我在他老人家的遗像前鞠了三个躬，其实我是想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头的，可我当时有点不好意思。过后，我一直很后悔，我再没机会给他老人家磕头了。

甲甲的父亲去世，她没告诉我们，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们见了一面。她说，她赶回来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父亲看见她，眼角流下了泪。那天她回来之前，父亲坚持要把自己的衣服穿整齐。他之前总说的一句话是，我有4个孩子，这个女儿最聪明。甲甲没多说什么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只是觉得她特别憔悴，其实，那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

好多年前，我们仨在北京小聚，我们总会不知不觉地说到我们的父亲。她俩说，现在，我俩都没爸了。不管咋说，你还有个爸。你也多去陪陪他吧。我的父亲后来得的是癌症，在他最后的时候，他经常和我说起甲甲和乙乙。甲甲好聪明呀，她现在怎么样了？乙乙太有性格了，她现在还那么倔吗？他只记得她们小女孩时的样子，他想不出来她们后来变成什么样了。他说起她俩的时候，目光慈祥悠远。

我们的父亲，这三个男人，应该没见过面，也彼此不熟悉。但他们仨，现在回想起来，都给我父亲的感觉。因为爱女儿，他们把对女儿的充满爱的目光，也投射到女儿的好朋友身上。甲甲说：人这辈子，要充当很多角色，我最愿意当的角色，就是父亲的女儿。

我们的父亲，都去世好多年了。我们仨，只要在一起，就会说到他们。其实，他们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生活。去年，乙乙出了一次车祸，因为路滑，刹不住车，大货车把她的车刮了。她的车受损严重，但乙乙居然神奇地没事。她说，我就是觉得是老爸在冥冥之中保护着我。车祸后，我梦见他了，醒来后我哭的一塌糊涂。

今年清明，甲甲扫墓回来写了几句话，她说，她每年都盼着这一天，好像又看见了父亲一样。一路上都是对父亲温暖的回忆，小时候过年，父亲总是烧起一口大铁锅，用沙子炒花生，那阵势那香味，简直了。父亲会杀只鸡冻在冰坨里，埋在雪里让我们找，像寻宝一样……

乙乙说，总觉得我们的头顶，有一双父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们，做女儿的也从来没有走出过父亲的目光范围。他的目光保佑着我们。

我知道她们心里的遗憾。甲甲现在是亿万富婆了，但她一辈子贫苦的父亲并没有享受到女儿的福。乙乙一直在进步，成了一个经常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但她那个业务很牛可一直不受重用的老爸并没有看到女儿的这一天。

我呢？记得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让我们用一个词造一个句子，这让我觉得文字的奇妙和有趣。放学回来我兴致勃勃地和父亲讲造句的好玩，我显然乐此不疲。他说一个词，我就嘟噜嘟噜地说出一个句子，我们俩说得不亦乐乎，像一个好玩的文字游戏。我忘了都说什么了只是觉得太好玩了，那是我第一次对文字如此着迷。父亲也那么兴奋和陶醉。这一幕，我一直记得。后来，我写了好多文字，还开了一个自己的专栏，只可惜他都没有看到，当然也就无从体会文字带给我的快乐了。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哪天，也去给另两位父亲扫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