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结了婚，我每年都到另一个城市去过年。我成了一个每年一次到一个陌生城市去过年的陌生人。

后来，到婆婆家过年，变得平常起来。再后来，我又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去陪老妈过年。过年的时候，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有不一样的感觉。

过年的城市，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好像它的有些东西被抽离出去了，只留下一个形式的外壳。它平日的喧嚣热闹紧张繁忙，那些动态的活跃的元素以及它平日里像钟表一样的秩序都被“年”给溶化掉了，只剩下那些静态的东西——马路、楼房，商店……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城市变成了一个空城。

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进入这个城市，我感觉自己好像进入到电影的默片时代。汽车和行人都像银幕上的影子，默默地从我眼前流动而过，他们的生活好像是银幕里的，和我有某种隔阂。

年，是一个时间的节点。没有什么时候比年更让我们感慨岁月的流逝和沧桑。年，也给我们一个视角，让我们能跳到时间的维度之外，回头总结和检视一下我们平时潦草匆忙的生活。

2，今年过年，最让我感慨的是，衰老是能看得见的，衰老是有加速度的。

因此，今年过年，我想帮我妈买个小点的房子。

起因是，有一天，她早晨起来煮了几穗粘玉米，她自己先吃了一穗。我们吃的时候，儿子大喊：哇，酸了！她茫然地说：我怎么没吃出来呀。

我们来过年，她买了好多东西，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我打来一看，这一包菜全烂了，那一包也烂了一大半……我意识到有问题。和她聊，她说，我可不愿意做饭了。还有什么不愿意做的呢？她说，扫地的时候，会腰疼。最犯愁的，是院子里的地，看别人家都种的姹紫嫣红的，我也不好意思让咱们家的地荒着，可种地，我实在种不动了。蹲下会膝盖疼，弯腰，会腰疼……

我意识到，对我们来说，那些根本不算事的事，在她眼里已经成了一种让她为难的负担。

我一直以为我的妈是万能的，无所不能。可她今天告诉我，她连扫地都会腰疼。她依然是忙碌的，屋里屋外地不闲着，我突然明白，她做的这些，其实都是强撑着的。她在尽所有的努力，不让我看到她的衰老。她在苦苦支撑她能干的形象。

我意识到，这个房子，对她来说，有点大，平时收拾它，对她已经是一种负担了。

大过年的，我去看房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大多数的楼盘都没有人，大多数的房产中介都放假了。只有一个楼盘销售处的门上有一个假期看房的电话，电话打过去是个小伙子。在房子的大小、价格、朝向等众多因素的选择中，我也没了主意。在我们从小区出来的路上，向一老者问路，老人问，你们是想买房子吗？要不要看看我家的小户型。好哇。老人的家收拾的很干净，紧凑又空间利用率高，也是一应俱全。我观察我妈，没啥反应。当老人说：这个小区的好处是，前面的那栋是公司总部，它的职工食堂对小区业主开放，早中晚三餐都可以在食堂里吃，不贵，还干净。中午是自助餐，有十几样菜。他说到这儿，我妈的眼睛就亮了。她说，就选这吧。

那天看完房回家，能看出她很兴奋。她其实就想要个小房子，自己一个人住着，方便就行。

我和我家先生商量，他觉得我们选的户型太小了，朝向也不理想。我把他的意见告诉我妈，她说，那你们看着办吧。她的表情黯淡下来。我知道她很失望。但她不会坚持她的意见，她总是习惯于让自己的感受服从于别人，尤其当她岁数大了以后。确切地说，她怕给我们添麻烦。她不好意思对我们提要求。

第二天早上，我对我家先生说，那个房子我还是想买，他说要买就买个大点的，我说要是买大点的，会花更多的钱，那对我妈来说，会让她心里有压力，让她不自在。

她已经78岁了，我只想让她住着高兴，住的自在，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对她来说，能解决吃饭问题，是最重要的，至于大小，她不在意。对她来说，这个房子已经够用了。

那个老者很想把他的房子卖给我，他说全部家具和电器都可以留给我，说实话，他的家具和电器都不错，但我想，让我妈住在别人住过的房子里，总归有别人的影子。于是，又看又选，最后，在我回哈之前，我和儿子给姥姥选了一个，然后讲价，我也不会讲，瞎讲，我一讲，人家就答应了，我想，完了，肯定没讲到位，再讲，人家说啥也不答应了，估计是看穿了我的菜鸟本色。

给我妈买了个房子，我一时也想象不出来她住上后，会发现什么问题，感觉好不好，至少现在她是高兴的。她有了一个自己的房子，这件事，对她的意义好像很重大。她从此不用收拾那么大的房子了，不用种地了，不用天天做饭了。这是莫大的解脱。从她的窗前，能看到远处的大海，走到海边只有十几分钟的路。

房子，似乎和一种对幸福生活的想象是能够联系起来的。给她买了一个小房子，这可能是我目前能为她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了，别的，我暂时好像也无能为力。我希望这个小房子，能帮我完成一些我一时无法完成的使命。这是一种又欣慰又心酸的感觉。

3，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我最早听说这句话是从伍尔芙那。她说：“智力的自由全靠物质的环境，诗又全靠智力的自由。而女人历来是穷的，并不仅是二百年来，而是有史以来就穷。女人比希腊奴隶的子孙的智力的自由还要少，所以女人就绝对没有一点机会写诗。这就是我所以那么注意钱和自己的一间屋子的理由。”

我想，她所说的自己的屋子，是指一种精神上的自治与自由。她在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然后在那里自由地呼吸。她所说的女人的穷，是说她们总也没有自己的生活，总是受制于人。

我的女友说，当她恋爱屡遭不顺的时候，她做好了独身的准备，她用全部积蓄买了一个自己的房子。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还有自己的收入，她的心稳定下来，不怕了，不再张惶，人也踏实了。没想到，这时，她反而遭遇了爱情。当你不再向外索求时，你才有机会向内成全自己。

我女友的女友，在结婚后，还留着自己的那间小房子。她偶尔会去那住一次，或去那发个呆，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别人说，咋不租出去呢？那是她留给自己的一个小天地。在那，没人能打扰她。

我希望我的老妈，从此能在一间小屋子里自得其乐。在一个家庭里，女人往往是没有自己的，那个屋子，是她服务别人的场所。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姥姥，她有太多角色要求她的事要去做。在一间自己的小屋子里，她是不是只需要随心所欲地做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