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的时候愿意去哈工大的校园走走。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有某种治愈和安神的效果。

说起来话长。五六岁的时候，我随下放的父母回到哈尔滨。我们家住在大直街上的一个大门洞里。刚从农村回来的孩子，觉得大直街无比的宽，有浩浩荡荡铺天盖地的感觉。我在大直街上第一次看到了哈工大的那个高楼。太神奇了，在孩子的眼里，它太高了，高的好像能刺破天。我问大人，那是什么？大人的回答我没听明白。我只知道需要使劲把头仰过去仰过去才能看见它的尖顶，它的尖顶一定是和天空连在一起的。那里面住着什么人？他把守着那么一个神秘的地方，他在那么高的地方能看见我们所有的人吗？我每次经过它的时候，都有很多好奇。而能够脱离大人的视线，偷偷跑到那里看一看，就成了我一段时间的梦想。我曾经偷着跑出去过，可走了好远好远，那个刺破天空的尖顶看起来还是在远方。我会不会走丢呀？我有点害怕了，决定趁着大人们还没发现我走丢回去吧。

后来，我们家的一个小朋友走丢了，我们是在离哈工大很近的地方找到他的。他说，他就是想去那个神秘的尖房子里看一看。他本来已经马上就要走到了，可被大人给抓回去了。我一下想到了我小时候。对那个尖房子好奇的不止我一个人。

小学一年级我上的是五七小学，在哈工大的五七楼。很破的一个黄楼，我们只有两个班，在一楼上课。长长的走廊里大家跑起来尘土的味道，橡皮和书本的味道，还有经常用橡皮擦出窟窿的田字格的本子，都忘不了。我们老师姓张，是个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浓眉大眼的，像李铁梅。我们看她像女神一样凛然端庄。人长大的过程，是一个慢慢消解神秘感的过程，长大了就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待哪一个老师了。想一想，那时在心里供奉着一个女神的感觉还是挺好的。记得从学校回家要走一条长长的小道，怎么印象里那条小道旁边是青纱帐呢？城市里不会有青纱帐，可能是草丛，反正有很多植物。我们在植物中穿行而过。

我们的童年里有浓郁的植物的味道，青草清新的气味。我们经常在树丛里钻来钻去的。我们太熟悉柳树的味，榆树的味，丁香的味……那时的工大校园不让随便进，我们就找一切漏洞钻进去，因为它的校园好大，我们跑遍了它所有的角落。它对我们的意义，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座百草园。它草丛里的毛毛狗，还有天星星，都让我们乐此不疲。有时想一想，一个人的童年里如果没有植物，那得多没劲呀。

我的好多小学同学都是工大子弟。我经常去她们家里玩。那时的孩子像耗子一样愿意一家家的乱串，赶上谁家吃饭就跟着吃几口。那个年代也没啥娱乐，好像家家热衷于搞爱国卫生运动，还有人戴着白手套来检查，大家好像把生活的热情都释放到比一比谁家更窗明几净上了，女人们还热衷于饭后凑到一起绣呀钩呀的。但我明显感到工大的家长不这样，他们的家里往往都是拉拉遢遢，皮儿片儿的。工大同学的父母，南方人多，他们口音温和，说话软软的，每次我们去，他们总是在看书。和别的家长不同，他们的表情和语言都不太热情，而是淡淡的。但会偶尔给我们几块从上海捎回来的奶糖，天，这在当时简直好吃的爆了。我们就一脸兴奋地跑开了。在这个北方的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南方人的族群，无声无息的。

我在二年级时，从学生档案表里记住了一个工大同学父亲的名字。然后我就冒充他的女儿，进了工大的主楼。我一层层地爬呀，终于爬到了最顶层。尖顶的部分是锁着的。我从窗户往外看——啊，是这样呀！房子都那么小。而往上看，我也并没有呆在天空里。天空还要更高。也没有一个神秘的老头把守着。我的这个梦终于圆了。我在下楼的过程中，好像有点失望，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神奇。

那时工大最吸引我的，是它有个室外游泳池。大夏天的能在水里扑腾，对我们来说是特别开心的事。如果你是工大家属，游泳票好像是7分钱吧。我们不是工大家属的，游泳票是1毛2。别小看这5分钱的差别，这对我们可是大事，不是小数。所以我就特别特别羡慕那些游泳证上面卡个圆圆的“家”字的同学。而能成为工大家属，就成了我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想。一个师姐，比我高两个年级，我游泳时经常能碰见她。她的游泳证上就有个家字。那时我们都穿那种泡泡的游泳衣。我经常偷偷打量她，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和冲水的时候，有点羞涩地看她少女的身体。她冲水的时候会闭上眼睛，让水流从脸宠上流过，很享受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游泳证上有个家字，反正就是觉得她的一切都特别美好。

后来，我也成了工大家属。而工大家属是可以办游泳卡的。我问：游泳卡上有没有一个家字？别人很奇怪地看着我，不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上面没有家字的游泳卡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到现在我也没办。想到我曾经冒充一个工大老师的女儿，有一天我上工大的网站上想找找那个老师。结果我发现，小时候给我讲过题的同学爸爸，有的已经是工程院院士了。

儿子毕业时，我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小伙子们穿着学士服的样子，好帅，威风凛凛的。关键是他们的眼神，那么明亮清爽。在他们面前，我第一次由衷的羡慕他们，年轻真好！从一个当时一层层爬楼梯的小丫头，到一个小伙子的妈妈，我不由感叹一下。

我经常会到它的校园里走一走。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我会用另外的眼睛去看它，会看出很多亲切的感觉和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