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是我们院里的一只小狗。

我们院里有两栋楼，有多少户人家我没算过，但如果这些人家像以前那样都住在大杂院的小平房里，把他们像摊煎饼那样平铺开来，这应该是一个挺大的院子吧。现在，人们的居住都纷纷向垂直方向发展，住进了越来越高的楼里，相伴随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陌生和淡漠。后来人们似乎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淡漠。没有邻居的概念，人与人之间的热络与亲密变得很不合时宜和唐突，似乎人们都很害怕被别人打搅，也害怕打搅别人。于是戒备和提防中，淡漠就变成邻居间最好的面具。

但我们院里的一只小狗，某种程度上打开了人们之间那种很难打破的淡漠的硬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养狗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院里也经常有很多狗狗随着主人进进出出，但我对这些大大小小的狗没什么印象，因为那都是别人家的狗。被主人牵着，有时衣着鲜艳或夸张，你若多看它一眼，它就会冲你龇牙咧嘴地狂叫几声，以示不友好和傲慢，不能越雷池一步的提防和警告。我对这些有仗势欺人之嫌的狗，没啥好感。狗和人一样，有的狗就是不厚道。

我也想过，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大多数的狗，都是对别人有敌意的呢，是不友好的呢，但我没想明白为什么。

乐乐是一只长相并不出奇的小狗，也不尊贵，也不是什么名狗，没啥显眼的地方。但它热情、聪明、活泼。或者说，它是一只没有被人的冷漠异化了天性的狗。

先是我们家里的人，经常会说起乐乐，后来一些熟悉的邻居也和我说起乐乐，大家似乎都把它当成了自己家的狗。或者说是自己家的孩子，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给乐乐尝尝。这里就有了一种牵挂和想为它做点什么的回馈心理。为什么呢？不过是一只邻居家的狗。

我是怎么被它打动的呢？记不清了，彼此之间是谁先迈出了示好的第一步呢？是我先摸了它的头，还是它在我腿前撒了欢儿，都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我被它的热情给感染和打动了。我回家，刚进院，它会大老远地跑过来，给你先来个玩耍鞠躬——前腿前伸，后腿弯曲，然后围着你欢蹦乱跳一通，它所有的表达，就是告诉你一个意思，它看见你有多么开心，它的喜悦你能感受到，是真诚的发自心底的，它就是想千方百计地和你好。打个滚，跳起来舔舔你的手，就是和你这个闹呀。完全没有戒备和提防。像多少年没见面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么表达它的热情才好。它的热情就那样无遮无拦地扑面而来，你会有一点惊讶和感动。现在人们的交往，会不自觉地矜持一下，不主动，习惯了淡漠的表情，即使是热情的表达，也要量入为出一下，看对方的反应和自己的心情。甚至有时，人们已经对别人的热情产生了提防和戒备。但乐乐的热情像洪水一样冲破了戒备的闸门，一下就把你感染和淹没了，它在和你热情的时候，没有预期到你可能的冷淡和拒绝。这是它的天真和天性吗？我想，其实，它的热情可能也不过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太寂寞了而已，想找个伴？

但再冷漠的人，在它欢天喜地的热闹面前，也不绷着了，也没有面具了，也不装了，也笑了，也要蹲下来和它玩一会。我想也是，得多么冷酷的人，才能拒绝一个小动物的如此热情和友好呢？它是讨好你吗？可它没有目的，只是它天性热情而已。即使是讨好你，一个小动物没有目的的讨好，也不讨厌吧。

乐乐不会说话，但我想，我们院里这么多人，肯定有人拒绝过它，甚至呵斥过它。它也有过委屈和失望，只不过它说不出来。因为我观察，它对我们院里的有的人，绝不热情。它是个知道好赖的狗，狗的心里也有杆秤，它只对喜欢它的人好。

它不仅认识我们的人，还认识我们的车，有时你的车一进院，它就跟过来了，你一开门，它嗖就蹿了出来，像个影子一样。如果你有一天心情不好，或有急事，你只要说，乐乐，别闹，回家吧，今天不玩了。它就会一下子站住，绝不往前再走一步，然后愣愣地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你转身离开上楼回家，它绝不胡搅蛮缠，它有分寸。

但大多数时候，你还是会不忍心拒绝它，不忍心看它失望的样子。如果有一天我从它身边走过，它没什么反应，我倒会有些失落。它怎么了，它为什么不高兴了，它是哪不舒服吗？它不喜欢我了吗？

二楼一对老人，不常下楼，但他们会从阳台上把红肠扔下来，只要老人打开阳台的窗，喊一声乐乐，它就老老实实地端坐在人家的阳台下，等着，拿到食物时，还不忘了叫两声以示感谢。邻居的一个胖姑娘，天天早出晚归地上学放学，周末还被她妈押着去各处补课，小脸总是揪揪着不快乐的样子，她不和别人说话也从来不笑，但她对乐乐好，和乐乐笑，把好吃的都给乐乐吃。有时那个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我会和她笑一笑，我理解这个年龄的孩子心里的苦闷，但她一扬头，拒绝和我作任何表情。这个年龄的孩子，我懂她们的叛逆，但乐乐打动了她，我觉得在和人打交道上，乐乐比我强。它能轻易打开一个内心封闭的小丫头的心。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朋友，每天都要下楼来看乐乐，摇援晃晃咿咿呀呀地和乐乐玩……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对它好，我从楼上看它，每个和它好的人，都觉得乐乐只和他好的样子，乐乐是他的，不是别人的。

乐乐从小就散养着，整天楼前楼后地跑，像个野孩子。但它在大家的爱护中，应该是幸福和快乐的吧，不像那些被主人精心打扮的小姐狗和公子狗们一身傲娇的样子。它除了对院里的人热情友好，还自封了个保护这片领地的使命，院子里来了外人，它会大喊大叫，一路跟着你，看你有没有图谋不轨。有时在屋子里听见它大叫，我们会说，咱们这个院，就乐乐说了算，大管家一样，谁来了它都盯着。责任心很强，可这个任务纯粹是它自找的。它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它对我们的另一种友好？

乐乐的主人张姐有时会告诉，这瓶酸奶是那个单元的谁给它的，那只鸡腿是谁给它的……原来乐乐有这么多好朋友，原来那些表情淡漠的邻居们也都是热心有爱的人。他们在乐乐面前都表现出随和热络的样子，目光温柔亲切，这可能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吧。因为乐乐，大家的脸上都多了些笑意和放松，少了戒备和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