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那天，看《新闻夜航》。养老院里，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对着记者的电视镜头苦苦哀求：我知道自己没多少天活头了，说话都得倒着气说，现在我就想我的两个闺女。我知道她们恨我，我对不起她们，我想让她们来一趟，我要当面和她们说我错了。他一遍遍地说：“你们来一趟吧，我求求你们了，你们来一趟吧”。他说，他现在也就这么一个心愿了。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说，这个老人70多岁，得了肺气肿，现在每天就吃一顿饭，吃不下了，晚上喘不上气睡不着，就坐着成宿成宿地抽烟，他没事就天天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盼他的两个女儿能来见他最后一面。

老人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他的女儿为啥就不来看看他呢？他犯了什么样的错，让他的女儿一直都不原谅他？

我们的记者采访了老人的亲人和他的女儿。女儿现在说起他来仍然很激动：他都干了些什么？我和妹妹小的时候，他把别的女人领回家，把我和妹妹锁在厨房里让我俩在厨房里玩，他和那个女人在屋里鬼混。我姨上我家来撞上了。他嗜赌成性，输光了就让人家到我们家来要钱，他欠的钱我们给他还了多少年才还清？他说偷别人的东西犯法，偷自己家的东西谁也管不着，他把我们娘仨可坑苦了。他当时离婚就是想要钱，我们家28米的房子，4口人，他那7米他要8万元。当年为了给他这8万元，我们娘仨是到处借的钱，不给他就作你。现在他说他的钱让别人借去了不还他，他要是和那些女人没啥事，他凭啥几万几万地借给她们钱，她们为啥不还他钱？他现在老了，没钱了，没人管他了，他想起我们了。

我们姐俩上学结婚他给过我们一分钱吗？当时他离完婚就在我们家旁边租了个房子，领个女的进进出出的，我们在邻居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他当时说，他老了也不指望我们姐俩养他，到时候骨灰往大江里一洒就得了。他不就是图自己一时快活吗？他管过别人吗？他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我们无法准确地还原他的一生，但从他女儿的话里，从他的悔恨里，我们能猜到，他在没老的时候，做过很多荒唐事，他深深地伤害了他的女儿们。他让我想起我的一个女友的父亲。

大学时，周日从家里回来，好几次，我都遇见她躲在寝室里哭，起初她不说，后来她告诉我，因为她爸有外遇，她妈和她爸总打，她又无能为力。

她爸最后和她妈离了，和外面那个女人走了。她爸临走前，她妈问他：你就是不冲着我，冲着孩子，你也不能这么绝吧？她爸说，我才不指望孩子呢，我到时候上养老院，死了骨灰往大江里一洒。和电视里的老人说的一样。绝情的父亲都是相似的。

每月，他爸给她50元生活费，这钱每次都是她弟过去向他要，他才给。除了每月向他要一次钱，他和他们再没来往，他从此在他们姐俩的生活中缺席，在他们姐俩人生的重要阶段，结婚，上班，生孩子……他这个当爸的全都缺席。他们慢慢习惯了没有这么个父亲的生活，其实他是有的，他还在那儿，只是他们不愿意去想他，因为一想，心里就痛。

她说，她做过一个梦，她去找父亲，敲门，使劲敲，父亲冷漠的转过身去，那扇很沉重很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咣地关上了。那一刻，她觉得她不是被一扇门拒绝了，也不是被自己曾经的亲人拒绝了，而是被整个世界拒绝了，那里曾经有她心里的一个寄托和依靠，她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断了，彻骨的寒冷和绝望。多少年后，她还总是想起这个梦，总是觉得浑身发冷。这些感觉，她不能和别人说，因为她觉得丢人。

她在要结婚的时候，问男友，你妈怎么说我？男友说，我妈觉得你哪都挺好的，就是你爸是那样一个人，我妈担心你会不会也像他那样，我向她保证，你不是那样的人。女友说，那一刻，她的心里又一次很痛。这种痛她说不出来。

她曾经纠结了很久：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父亲？她慢慢地学会让自己放下，不去想他，可其实，她是忘不掉的，他的样子经常会在午夜低回时，突然又冒出来。她无法把他从记忆和情感中抹去，因为那是她爸。她试图分析他，并努力理解他，甚至想在感情上靠近他，但这只能让她更加混乱和纠结。

父亲生病后，她领儿子去看他，他们都不谈过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聊天，他们试图像正常的父女那样说话，可她心里觉得很不自在。他们都要小心避开一些话题，她一再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活不了多久的绝症老人，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要让负疚感和怨恨再折磨我们了。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她知道，过去发生的那些，就像一个巨大的存在摆在那儿，她不能无视它。他们无法像正常的父女那样轻松地谈话。从医院里出来，父亲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定要送他们到医院门口，他看她儿子的眼神充满慈爱。儿子说：我姥爷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坏人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可能不小心说过过去的那些事，总会说起的，虽然不想说，于是在儿子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坏人。这又让她心里一痛。他是一个坏人吗？她也想不明白，他可能，只是一个缺乏责任感的父亲，一个无法战胜自己情欲的男人。每一个做父亲的，是不是都要这样经受儿女的拷问？

她在之后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很多男人是不是都有过放纵自己的想法，想逃离婚姻？这是不是人性中真实的一部分？可为什么那么多的男人留下来了，选择了老婆孩子的平淡生活？可能，只是因为责任。更多的，是他们作为父亲对孩子的责任。放纵自己是很容易的，甚至是很爽的一件事，已经不算什么了。可放了之后，你还想过回来吗？回到哪？一个男人放纵的代价，就是他身边的很多人心里会痛，会一直痛下去，成为一个解不开的结，伴随他们一生。

我周围，有不少这样的父亲。有一个叔叔，至死都没再和他父亲来往，这个叔叔对他妈特别孝顺。还有一个女友，一直不敢恋爱，因为对男人不信任。另一女友离婚后，自己带女儿长大，二十几年间那个当父亲的没出过一分钱的抚养费，女儿问：这是不是说，我也可以不为他养老？因为他只是个有血缘的陌生人。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心里都有一个隐形的伤口，别人看不见，但他们自己知道，那个地方经常会痛。

我想，两个人的婚姻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破裂，但父女父子的感情也要因此而破裂却是双重的悲剧，有时甚至像深渊一样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