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医生
(2011-12-22 08:52:01)看电视剧《人到四十》,王志文演的医生得了肺癌却拒绝治疗。这可能让有的人不理解:医生全力救治病人,可他们自己为什么拒绝治疗?剧中王志文说,癌症病人都是怎么死的,我们当医生的还不知道?一种是吓死的,一种是折腾死的。
是不是说当医生的,对于有些治疗,会有更真切的无力的感觉?
作家冯唐说到他弃医从文的原因时说:我在协和医科大学认真学过8年,念到医学博士,从DNA、RNA到细胞到组织到人体解剖,从生理到病理到药理,从中医科到内科到神经科到精神科到妇产科。学完8年医术之后,饮酒后,呕吐后,枯坐思考后,我决定不再做医生。当时决定不做医生的一个原因,是怀疑医生到底能干什么。
学医的最后3年,我在基因和组织学层面研究卵巢癌,越研究越觉得生死联系太紧密,甚至可以说,挖到根儿上,生死本来是一件事儿。多数病是治疗不好的,是要靠自身免疫能力自己好的。我眼看着这三年跟踪的卵巢癌病人,手术、化疗、复发、再手术、再化疗,三年内,无论医生如何处理,小一半的死去,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怀着对生的无限眷恋和对死的毫无把握,死去。
医学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科学,医学从来就应该是:偶尔治愈,常常缓解,总能安慰。
深刻的无力感让冯唐怀疑医生到底能干什么。从医生转行的还有鲁迅,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医学的局限?医学可能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神奇,在复杂的人体和复杂的疾病面前,医学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经验的科学?我是这么猜的。我的一个医生同学说,当医生你会越当越胆小,年龄越大越担心。
我有好几个中学同学都学医,当年我们是一样的小丫头小小子,多少年过去后,回头一看,我发现,学医的同学身上透出不一样的气质来。他们冷静,淡定,理性,严谨,他们似乎都看开了好多别人没看开的事。我想,可能见识了太多的生死,别的,在他们眼里都轻飘了。
当过医生的冯唐说:实在放不下的时候,去趟重症病房,你容易明白,你已经得到太多,再要就是贪婪,时间太少,好玩儿的事儿太多,从尊重生命的角度,不必纠缠。
比如我一同学的女儿学习不好,她就从来没责怪过女儿一句,成绩出来,女儿哭,她笑笑:努力了就行了。我都为她着急时,也没见她急过。
她女儿回头和我说,我妈真狠,从来不说我一句,可你知道,这不说比说我还让我难受呢。我另一医生同学,儿子高三了还天天打游戏,我说你咋不管呢?她说:还不让人家休息休息?儿子高三,和我比,她没有纠结,她反过来安慰我说,看他啥时候知道努力,到大学也来得及。
他们不纠缠,他们似乎看得开一些。
同学见面,医生同学也会说说他们的生活。一脑神经科的说,现在的病人,太恐怖了。有一天,有个病人竟然让家属拿着摄像机去看病,还经常有人用录音笔的,你说,这病你咋看,没有信任。你说的话就是证据,留着以后打官司用。还有个肿瘤科的,下班后的同学聚会她也心神不宁的,因为她管辖的病区有个患者快不行了,她担心她出来的时候出问题,总是一遍遍地打电话。压力真大。她还告诉我,她有一个病人,是外县的书记,得癌了,瞒着他的周围人每周末来哈看病,他说,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得癌了,那样他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生死之间的人生会现出残酷冰冷的底色来。
一个医生在微博上说:今天一个老头子陪着老太太来检查,老两口都杵着拐杖,行动不便。我就随口问了句:“没有孩子陪你们过来吗?”老人沉默不语。检查完了,老头子突然对我说:“孩子功成名就了,你觉得幸福吗?我觉得不幸福。孩子陪在身边,共享天伦之乐那才幸福。”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我想,医生们看到的人生,可能更本质更逼真。
我那些肿瘤科的同学说,压力太大,他们必须得定期出去旅游,否则人会崩溃。我那些学医的同学,几乎没人愿意他们的孩子也学医,为啥?
他们说,责任大,另外就是累,身体的累和心里的累,还有常年的夜班。他们说,其实很多病是看不好的,但患者以为,他到医院了花钱了,你是医生,你就得把他看好。
曾经想让我儿子学医,他傻乎乎地也同意了,我私下的想法是,我们家从此有个保健医了。征求医生同学的意见,他们说:在中国,家里有个医生是挺好的,但这个当医生的最好不是自己,家人幸福了,可把自己舍出去了。医生这个职业看着风光,压力之大不是外人所能相像的。
我想,任何职业,不到金字塔的顶端,底下的,都是很多难言的苦。
可我还是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好奇,我那些平时看起来样貌平常的同学,一穿上白衣白帽,就凭添了几分威严。我恍惚间想,当时我们不是坐在一间教室上课吗?这个职业赋予了他们端庄和威严。
我在微博上关注了几位医生,看他们苦中有乐的生活。
有医生总结各科特点——
儿科:一哭二闹三发烧,小人难倒大人。七横八竖两层楼,加床超过正床。横批:就是太忙。
呼吸科:喉头有痰,干鸣湿鸣齐奏。 肺上发炎,脓痰血痰皆咯。 横批:呼吸困难。
传染科:常恐交流惹祸,还是隔离放心。 横批:改日再聊。
肿瘤科:常睹人生离合苦,英雄落泪。 力争世间无奈事,神医多情。 横批:人胜天否。
肿瘤科的“人胜天否”,像天问一样沉重无奈。
有医生抱怨:在广告上自诩为神医的,大都不是良医;在医院最累的,大都不是有编制的;在院长面前表功的,大都不是骨干;向医生兜塞钱的,大都不是有钱人;陪着女人在妇产科做人流的,大都不是老公;经常在微博上发泄不满的医生,在工作中大都是性格温顺的小医生;多次说要该行的医生,大都要干一辈子。
有口腔科医生微博:“山外青山楼外楼,口腔疾病让人愁;西湖歌舞几时休,补牙拔牙累倒头。春风熏得游人醉,口腔医生最憔悴;直把杭州作汴州,预防保健是源头。”很多医生,其实是很有文才的。
我父亲病重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美国留学回来的肿瘤科博士,和他探讨过国外的肿瘤治疗。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说,他的一个老师,在得知自己是癌症后,竟然放弃治疗。老师选择了回家,只接受简单的药物治疗,让身体感觉舒服一点,最后他在亲人身边安祥地离开了。
一个叫Ken
Murray的美国医生说:医生也是人,也会迎来死亡。但医生的“死法”,似乎和普通人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和尽可能接受各种治疗相反,医生们几乎不爱选择被治疗。在整个医务工作生涯中,医生们面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们和死神的殊死搏斗太过频繁,以至于当死亡即将来临时,他们反而出奇地平静和从容。因为他们知道病情将会如何演变、有哪些治疗方案可供选择,以及,他们通常拥有接受任何治疗的机会及能力。但他们选择不。
“不”的意思,并不是说医生们放弃生命。他们想活。但对现代医学的深刻了解,使得他们很清楚医学的局限性。同样,职业使然,他们也很明白人们最怕的,就是在痛苦和孤独中死去。他们会和家人探讨这个问题,以确定当那一天真正来到时,他们不会被施予抢救措施——也就是说,他们希望人生在终结时,不要伴随着心肺复苏术和随之而来的肋骨断裂的结果(正确的心肺复苏术可能会致肋骨断裂)。
几乎所有的医务人员在工作中都目睹过“无效治疗”。所谓的无效治疗,指的是在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采用一切最先进的技术,来延续其生命
。病人将被切开,插上导管,连接到机器上,并被持续灌药。这些情景每天都在ICU(重症监护病房)上演。这种折磨,是我们连在惩罚恐怖分子时都不会采取的手段。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医生同事跟我说过:“答应我,如果有天我也变成这样,请你杀了我。”
每个人的话都如出一辙,每个人在说的时候都是认真的。
他说:在很多时候,医患双方都只不过是这个推广“过度医疗”的庞大系统中的受害者而已。
我们每个人这辈子总要和医生打交道。关注医生了解医生,是不是也是在关心我们自己?很多人愿意站在对立的角度去指责医生,医患关系也是一直困扰医生的一大问题。如果能了解医学的局限,医生的无奈,试图多去理解和沟通,是不是会好些?我去看病时,在和医护人员交流时,如果你真诚地说,你们这么辛苦呀,真不容易。就这两句话,几乎可以得到他们惊讶和感激的回报,他们特别需要理解。
我想过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不少的医生最后走向文学?我想,要做一个大医,他一定要对生命对哲学有很多思考,他们可能会更真实更近距离地看到人性中的本质。
有医生说:医生做到某一种程度,应该了解一些哲学,否则无法进一步提高。找个木匠,只要手把手好好教,学个半年,他可以学会很复杂的手术。高明医生的全部本领中,会做具体手术、治疗和用药,只占他全部能力的四分之一,而四分之三的本事应该是临床判断和决策。
我想,真正的大医,除了医术,他要更能透悉和洞察人性的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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