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莲花(长篇连载)
王文跃
五十二
之基从姐姐的坟上回来,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又去了那处有着石磨的老房子门前转悠了几遭。
老房子门板上的锁儿越发绣了,斑驳着但固守着自己的阵地,之基贴着门缝用一只眼睛去观察里面的一切,然而,门缝不允许他洞悉一切,更把磨坊里的秘密隐藏在沉寂的历史中。
之基在往家走的时候,无数次影像出父亲形象,然而,每一个父亲都如同虚幻的。“哪是自己实际的父亲呢?”之基禁不住问自己。范家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之基不禁汗涔涔、心惶惶了。
“之基——”快到家的时候,背后有人喊。
回头看,是表哥铁头。铁头意气风发地走近之基,用手挠着头皮问之基有没有新学派的书在家。之基想了想,说原打算完婚后立即回京城,所以没带更多书籍,倒是有一封学兄书棽寄来的信可看。铁头说行,只要能给他胆量就是好东西。之基问大舅那边事处理的怎么样了,铁头说,二表兄之根给的钱,大部分买了烟土,剩下的被他抠过来买了准备过麦秋的木叉和苇席。之基点头称赞,铁头说,多亏了剪了辫子。
分手的时候,铁头说,刚从范家的场院里回来,大表哥之源和老邱头正用耙子、碌碡碾场,一会他也过去帮忙。
“哎,要是青柳在多好,他一个顶一帮……”最后,铁头为范家失去这样的长工叹息。
“青柳!”之基心中一片茫然,觉得范家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长工,而是村里村外的信义。
毕竟麦秋就在眼前,范家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就连鲜去田间的二少爷,也领着几个短工到田间收拾春播的小苗去了。
之基依老爷吩咐,到附近村落一一和佃户见话,无非地租之事。佃户仿佛依范家而存活,个个唯唯诺诺,并无讨价还价,这让之基感动且悲哀。
秀妮没有稼穑之经历,只能在家洗洗涮涮、缝衣做饭。
话说,这天早晨,老爷一大早就说腰板酸的厉害,之基说请大夫,老爷说看来像是要变天,并让之基去厨房看水缸的变化,之基回来说水缸外边湿漉漉的,老爷便命之基快去场院,别让大少爷之源继续用鲶鱼坑里的水泼场。
之源自打住进场院,清净了许多,病症大为好转,见了之基,端来半簸箕烧熟搓好的麦粒,让弟弟尝新鲜。之基捏了一撮放到手心,再舔到舌尖上,嚼了嚼说:“好香,好香!”之源便憨憨地笑了,说让之基带回去给秀妮吃。之基好感动,像个孩子般,抓起一把填到大哥的口中,之源更笑了,惹出了一旁用弯针编粮囤的大嫂的许多眼泪。
后半晌,之基正帮着大哥和老邱头收拾场院里的家伙什,只见西北天空黑云骤起,滚滚而来,老邱头赶忙往家跑去牵拴在外边牲口,还没出场院,他又折回来,指着天空对之基说:“三少爷,也赶快回家收拾收拾,这气候恐怕是有冰雹的。”
之基再抬头时,那彤云已经镶上了一圈金边,像一座倾倒的大山,气势汹汹横压过来。之基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气象,一阵心悸之后,便匆匆忙忙往家赶。
刚出了场院,狂风就扫了过来。顿时柳枝狂舞,尘埃弥天,仿佛要把这混沌的世界彻底清除;仿佛要让天地在一瞬间置换。
狂风中,之基来了精神,他迎风高呼:“风满乾坤雨满楼,几家欢喜几家愁,曾经壮士匕图献,报国谁求官封侯!”
老邱头听不懂三少爷的吟咏,只是钻在风中催促之基赶快走。
之基和老邱头刚把几匹牲口牵进牲口棚,铜钱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之基担心老爷屋里的门窗,冒着风雨往后院跑,刚到影壁下,觉得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低头一看,枣儿大小的冰雹正在地上滚。
“雹子!”守在堂屋门口的太太一声尖叫,转身把一个大铜盆哐当一声扔到院落里,接茬招呼之基:“快进厨房,把菜刀铲子扔出来——”
之基不解其意,见母亲一副着急模样,只能照办。
随着一阵旋风而过,庭院里已是白花花一片。然而,老天爷不肯罢休,风大雨急冰雹乱跳,瞬间,范家墙西的老梨树矮了一大截。
当所有的铁器铜器被之基全扔完的时候,太太咣当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求老天爷开恩别降难人间,念着念着太太的词语拐了弯,大骂范家进来了扫帚星,大骂一只媚狐缠绕了儿子,说天降灾难就是报应。
冰雹夹着雨水足足肆虐了半个时辰,等雨水小一点,之基三窜两跳进了老爷的房间,老爷也正趴在窗前看天上的雨水,见三儿子进来,开口便讲:“可惜了一洼麦子……”
之基冒出一句:“租子还收吗?”
老爷白了儿子一眼,说:“这是天灾,一个粒也不能少。”
“那他们吃什么?”之基抖抖身上的雨水问父亲。
“这是鸿盛堂,不是洋人开的教堂,越是灾年越要把账码算清……”老爷说着端起了大烟袋。
“为什么?”之基一脸迷茫。
“你想想,收成不好,可饭不吃不行,等他们的米缸见了底,不是贷就是买,那可是利滚利的买卖!”话语间老爷巴不得冰雹再下大一些。
“这不等于吃人肉吗?”之基的心理一阵阵发紧。
“傻话!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那个逼他们来了!”老爷感觉三儿子读书读呆了,不紧不慢地点播。
“能不能少收一些,这样会少一些沿街乞讨的。”之基的话语中带着祈求。
“儿啊,菩萨心肠是过不了日子的,有道是无毒不丈夫!”老爷冷笑着说。
“那……那,收租的事就交给别人吧,我实在办不到!”之基觉得乘人之危比抢劫还羞耻。
“给爹出道走?”老爷拉下了脸。
“爹……”之基欲言又止。
这时候太太进门,说雨停了,让之基把扔到院子里的东西捡回来。
之基问:“扔这些东西做什么?”
太太回答:“镇镇妖气邪气,要不雹子会下个不停……”
之基听了一笑,走出门恰与淋了一身雨水的大哥撞个满怀。
大哥禀告老爷说:“东洼几乎没有雹子,咱家自己种的那几顷地没什么糟践,西洼雹子大,麦秸都砸倒了……”
太太闻言又念:阿弥陀佛!
老爷说:“找几个短儿,明早把场碾了。”
大少爷应了一声去换衣服。
之基则盘算着,怎样说服老爷免收佃户的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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