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将尽，天气渐渐热起来，没有窗户纸的挎房里，飞满了苍蝇。这是秀妮预想不到的事，看来明亮需要付出代价。可秀妮顶烦这从龌龊地方飞来的东西，于是就想到大宅院里寻找打苍蝇的拍子，顺便把之基做的莲花画轴取过来。

大宅院分南北两院，房屋都是七间一排。前宅没有中庭，穿堂过屋是通向后宅的一个道路，大少爷和二少爷分居在过道的两侧，各占三间。前院近势很大，不但配有东西厢房还有南房及门楼。东厢房是粮仓，西厢房少半占了茅房，大半盛了草料；南房有两间车棚，三间牲口棚，余下的两间是看家护院的人的住处。北院的格局和南院基本相同，除了东西厢房，还有一挺气派无比的影壁，大影壁一青到顶，磨砖对缝，前脊后旓，雕花刻兽。大少爷和二少爷曾经住在东西厢房里，后来太太说喜欢清静，便把他们赶到了前院，其实，是太太看着大少爷一家四口闹心。在后宅的天井里有一个通向小跨院的边门。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了更严紧，这道门曾经垒砌过，可大少爷总拉扯不起孩子，请了几次风水先生都说这道门不该堵，于是太太犟着鼻子勉强答应开了这道门。如今东厢房成了厨房，西厢房供几个孩子念书。

秀妮自打嫁到范家是第一次真正端详这个深宅大院，她感觉这个院子要比娘家的大的多，也深得多。大的让人感到空落落，深的让人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秀妮纳闷：在大院子里居住的人们怎么心胸倒狭窄，窄的只能容下三寸弓足。影壁上对称雕刻的环眼怪兽，瞪着眼睛望着秀妮，似乎也不欢迎大脚的女人出现在面前，秀妮心头一沉，眼前影像出婆婆酸溜溜、瞋巴巴地模样，耳边又想起众乡邻看见她一双大脚时的惊叹声。这一声惊叹几乎否定了她冒险救人胆技，这一声惊叹让她思念起远在京城的姐妹。出嫁的前天晚上，姐妹们围着秀妮抹泪，姐姐远嫁乡村，去经历另外一种生活，怎不叫人牵挂？“姐，他们如果小瞧大脚，你就搬回家住……”妹妹们怕姐姐委屈、出主意。“傻丫头们，你姐姐嫁到范家就是范家的人了，那能那样随便……”母亲在一旁提醒给女儿们。“秀妮，到了一个新的家庭必须经历一个互相适应的过程，记着，大脚不是错，千万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堂哥鼓励秀妮。

“千万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秀妮从心底重复着堂哥的话，她向前走两步，把裤腿轻轻上提，露出那双绣满玉兰花的软帮缎面鞋，对着环眼怪兽说：“看吧、看吧！大脚步子不会歪……”

南院里一声门响，紧接着是一双小脚快频率的走路声，秀妮撂下裤腿回头望去，只扫见一个躲闪的背影，看形体像是大奶子二嫂。秀妮想喊她一声，一来想问问打苍蝇的拍子放在何处，二来想赔那日二嫂因为输了针线、挨了婆婆训斥的愧疚，怎奈二嫂躲得比猫还快，躲避大脚如同躲避瘟疫。秀妮摇摇头，转过影壁，脚步轻盈稳健、登上后宅的台阶。

将近中午的时候，秀妮正琢磨着把荷花画轴挂在那里更合适，之基满是疲惫地走进屋。

“饿了？”秀妮放下画轴，问之基。

之基摇摇头，回答：“累——心累。”

“心累？大舅母又晕厥了？”秀妮不解，追问。

之基轻轻倒开画轴，叹息一声，说：“枉清水荷花不染浊泥，枉妙手神针救命至穴。荷不曝阳光不翠，心乃死则命不达。”

秀妮明白了，用手一指洞开的窗户，对之基说：“世界完美之事少而又少。开了窗户，飞进苍蝇；亮了心田，污了餐饮，心不能被物所缀，循序则窍通……”

之基听得正入迷，忽听大嫂在门外喊：“他老婶，娘喊你过去……”

“他老婶——是谁呀？”秀妮纳闷。

之基笑笑说，“喊你，你就是他老婶……”

秀妮第一次听到被人这样称呼自己，抿嘴笑笑，抬腿出门。

之基紧跟，边走边说：“姐姐，可要小心，此去凶多吉少……”

太太微闭着眼睛靠在背椅上，长舒着腿让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左右两个来按摩。听到脚步声，她一指门口，说：“三少爷又护驾来了，怎么，怕老娘把大脚的精怪吃了……”

之基深施一礼，道：“母亲错怪孩儿，秀妮初来乍到，我怕她不懂咱家规矩，让娘生气……”

太太冷笑一声，挥挥手让两个媳妇站到一旁，咳了一声说道：“我哪里敢生气，现在是大脚的天下，村里村外谁不议论大脚能耐，一针起死复生。可议论归议论，这个家还是我做主，脚大些也就罢了，手长我就要给她剁下一截！”

之基望了望秀妮，又看了看母亲，问：“母亲有话讲明，孩儿不明白。”

太太一拍大腿，睁开眼睛盯着秀妮说：“你不明白——有人明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