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奶奶还在酣睡，完全听不到人们对大脚小脚的议论。之基听着大妗子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感觉整个院落里的人都在昏昏欲睡。女人的滋味灭了灯是一样的，他们的思想何等的狭隘？看来，缠足裹脚捆绑的是女人骨骼、束缚的是大众思想。之基发现，男人思想和女人思想基本一致，男人喜欢小脚，女人就自残其身；女人喜欢辫子，男人则把后脑勺的长发梳得光溜溜。把思想被别人装在盒子里，把眼睛蒙上眼罩，就像拉磨的驴年复一年重复着不变的道路，竟没有丁点悲凉。裹着小脚的女人们听惯了更夫的梆子声、梳着长辫子的男人们用熟了火绒麻杆，之基想象不出当他们看到钟摆报时、火柴取火时改是何等地惊讶，更想象不出火车汽笛声是否会把他们惊得用被子蒙住脑袋。之基选秀妮为妻绝对是一见钟情，因为中药堂里的姑娘们张扬着的大脚稳合了他的思想，玉兰花一般的气息嵌入了他的灵魂。第一次为一个姑娘而心跳，那时的之基有些害怕，翻遍书籍寻找心慌的原因，然而越寻找越有梦里寻她千百度的感觉。一天之基正用笔勾勒开在他心底的那朵玉兰，学兄书棽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急忙掩盖，怎料这一举动反倒勾起了学兄的好奇，学兄抢过图画端详了一会，问之基为什么秀美女子的背景是盛开的玉兰，之基回答那是春光里的美丽，学兄笑笑说，这个女子背景应该是荷塘芙蓉。之基知道瞒不过学兄，便把在药堂回来的感受讲给他听。学兄听完哈哈大笑，说之基刚刚青春就遭遇了爱情。“爱情”！之基羞的脸上发烧，求学兄想办法赶走这东西，学兄笑他痴，说爱情赶不走，只能培养。之基恋爱了，大大方方地去约会秀妮，尽管秀妮没有一次和他单独相处，但对视一笑，足以抚平相思之苦。自己选择婚姻、和百里之外的城里姑娘拜堂成亲，之基佩服父母的开明，但他不明白能让自己婚姻做主的父母为什么对大脚小脚的存在这样纠缠、愤怒。

“姐夫——”突然，大舅爷搂住老爷的大腿哀求，“让我抽一口……”

老爷望了一眼刚从鬼门关转了一遭回来的舅奶奶哼了一声，说：“好出息！”

“姐——”大舅爷龇着牙、胡乱地抓着头发央求太太，太太不吭声，把目光转向把辫子缠在脖子上的年轻人。

年轻人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姑姑，牲口卖了，房子典了，一口白烟——倾家荡产啊！”

大舅爷一头把儿子撞到，蜷缩着身体开始在地上抽搐，“姐——救救我……”

太太用哀怜的眼神看着老爷，说：“他不能死……”

年轻人把头磕在地上，说：“姑父，你做主，他要抽，我们全家就要死！”

跪在炕上的两个半大姑娘又哭起来，小男孩惊恐地趴在母亲身上不敢睁开眼睛，太太口中说声“作孽”，躲到了另一间屋子。

“绑了！”之基猛然大吼一声。

还没等各位反应过来，之基已取来挂在屋檐下的麻绳。

众人明白了，但不敢动手，都直愣愣地望着太爷。

之基一个人不但无法捆绑挣扎不休的大舅，反而被他咬了一口。

“不孝之子，捆你娘舅遭雷劈……”大舅爷杀猪一般吼叫。

太太跑了过来，揪着之基的耳朵开骂：“孽畜，白生了你！今儿捆你大舅，明儿就要打你爹……没良心的东西，可惜吃的粮食、念的书……”

众人也觉着之基做的有些过分，虽然他们也听说过一些惩治抽大烟的人的故事，但那毕竟是故事，现如今故事成为现实，而且是外甥要捆舅舅——这小子念的是什么书？这样大逆不道！

母亲和舅舅的怒骂没让之基生气，众人的袖手旁观让他很是上火，他忽地站起，指着舅父对众人说：“吸食鸦片祸患无穷，大舅家的牲口已化成白烟，十亩良田也即将燃尽……你们想想，没有田产还卖什么——儿女，我今天捆绑舅父是阻止悲剧在发生，你们姑息迁就实质上是漠视他生命的消失……”

老爷含着翠烟袋嘴不吸一口，手捻着下巴颏的短胡须静静地听三儿子的理论。越听越感觉这小东西有主张有气魄，越听越觉得新学堂走出来的学生观点新鲜。他想男子汉就是要有这股犟劲才能顶门立户，范家不缺田地财产，稀罕的就是有胆量的顶门杠。

之基十分激昂，耳边似乎响起鸦片战争隆隆的炮声，眼前依稀可见圆明园滚滚的浓烟。鸦片，萎靡了大清，麻醉了国人，使翻云覆水的华夏庞龙残喘着最后的气息、屈伏浅滩任人宰割。腐朽的大清终于被历史的洪流所摧垮，几千年的专制统治宣布结束，新政刚推行，任不得烟土熏呛！今天大舅家差一点家破人亡，如果烟雾蔓延民国，民族还会被涂炭。

激动的之基转过身，对父亲深施一礼，说：“父亲，休怪孩儿无理，今天大舅非绑不可，以绝恶癖，不然悲剧还会上演！”

老爷听罢，用烟袋杆一指蜷缩在地上抽搐的大舅爷，说声“动手！”

正在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大舅爷往门板上捆绑的时候，大舅奶奶睡醒了，她一睁眼看见丈夫被绑，万分惊恐，哆哆嗦嗦问丈夫因何故被绑。

太太用眼睛翻翻弟妹，气哼哼地说：“你死去活来，现在倒装好人……”

老爷说：“给他戒戒烟瘾……”

大舅奶奶强坐起身，半问半求对之基说，“没、没有别的办法？”

之基心里无限酸楚，他为眼前这两位小脚长辈，为被捆在门板上还央求只吸一口的大舅。

见之基不吱声，大舅奶奶便挣扎着跪起来，求大家手下留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