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妮终于被留了下来，在姥爷和太太的约法三章下搬进了大宅院的东跨房。

范家的东跨房一溜四间，是主人发迹前曾经住过的老屋，没有拆除，被留作堆放生活杂物。老屋样子极其丑陋，地基已经在岁月里被碱得斑斑驳驳，很多青砖泛着白色、流着细末；屋檐没有迎风瓦，被扎紧的芦苇在手腕粗细的椽子的支撑下像老妪戴着的妈姑帽；窗户已经看不出木色，黑不溜秋如同害了眼病的人捂了一块沾了油渍的帕子。小院也不景气，东西窄南北长、裹脚布一般，两棵合抱之粗、弯弯曲曲的大枣树南北排列，树冠搭着树冠庇荫着多半个小院，树荫下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在竞相比试高低，那是枣树根滋生的密密匝匝的带刺的小苗。以往，每逢农闲，或是天气十分燥热，大少爷之源会让长工青柳把范家的几匹大牲畜栓到枣树地下，铁皮枣树让爱啃青的大牲畜奈何不得，它们便把矮生的小枣树清扫的一干二净。青柳和大少爷年纪仿佛，生的膀阔腰圆、粗眉环眼。大少爷喜欢青柳，因为他活计精熟、为人忠诚；三少爷之基也喜欢青柳，因为他能很巧妙地逮住枣树上吱吱叫的知了和蹦蹦跳跳的麻雀。有一次青柳居然用马尾（yi）做的机关，逮住了一只红脖蓝翎的青玷（一种小鸟），大少爷精心用葶杆卡了一只鸟笼，给三少爷把养起来，老爷看到小儿子提着的是宝贝，便哄了下来，且用了两块银元犒赏青柳。三少爷出去读书一年、回家过年，发现青柳不见了，他问大哥青柳哪去了，大哥叹口气不肯说，他又去问太太，太太指指大嫂的屋子，咬牙切齿地骂：“不要脸的老婆，给你大哥戴绿帽子……”三少爷不信，辗转打听，找到了青柳，青柳一见少爷便呜呜地哭成了泪人，“少爷，我要是打大少奶奶的主意天打雷劈……因为冬天来得急，我还穿着单衣，大少奶奶怕我冻坏了身子骨，把大少爷的一件旧棉袄拿给我穿，不巧这情景被二少爷撞见……哎，大少奶奶冤啊！”三少爷还小，不谙男女之事，只是见青柳哭的悲伤，回到家中便替大嫂鸣不平，太太不说话，伸出一个指头刮自己的脸皮；老爷不吭声，伸手把养在篾笼中的青玷狠狠地攥死了。青柳走了，小跨院荒了，之基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勤恳的大哥任凭这里杂草丛生，为什么大哥不牵马树下，难道青柳走后庄户里没有夏日？

眼下正是枣树花开的时节，米粒大的小花藏在叶片之中，没有人感觉到它的怒放，只有微微的苦香告诉世界秋天的玛瑙也需要孕育。之基喜欢枣花，因为它一点也不张扬，静静地把自己的颜色贴近自然。麻雀是这个小院里最活跃的生灵，一会站在枝头喳喳的鸣叫，一会雀跃在地下寻吃的，有的三五排成一排，有的两个斗在一起，让这一片天地无限生动。

秀妮站在屋檐下，看着丈夫之基学着青柳的样子捕麻雀。他弓着腰像一只扑蝶儿的狸猫，他拿根杆子乱舞，像戏台上的猴子……天空蓝色如洗，脚下花开俏丽。在密匝匝的小枣树窠里，匍匐着一地青绿，青绿一直蔓延到墙根，并且都绽放着娇黄小花。有些花儿秀妮叫不出它的名字，她只认识蒲公英，她想这里的蒲公英的药效肯定比自家药店里的强，因为它茁壮葱茏——望着欢跃的丈夫和满院的葱郁，秀妮一下子明白了丈夫之基喜欢这里的原因了。当太太强把他们赶进这里时，之基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有一点得意。倒是大哥仰着脸求老爷：“爹，那里住不得人啊？”老爷叹口气，用烟袋一指跨院的方向，说：“怎么住不得？老大，你别得寸进尺！”大哥怕委屈了弟弟，率领着两个短工整整地拾掇了一天，傍晚，当秀妮和之基搬着铺盖走进这小院时，两个短工正用镰刀割那一地青绿。“留下！”秀妮即将是小院的主人，她当然有权利决断，大哥望一望三少爷，三少爷一笑，说：“一铺绿色春风意，无限黄花粘罗裙，该留！”大哥笑笑，笑容里有无限歉意。掌灯时分，老爷太太走过来，依旧重复着那句话，“范家是有头面的，不要甩着一双大脚满世界跑……”老爷太太走后，之基对秀妮说：“委屈你了，刚过门就被幽禁！”秀妮笑笑，亮出那双大脚，说：“范家厉害，连脚带人一起裹！”这天清早，院子里的小鸟在枝头把两个年轻人吵醒，秀妮看见窗棂一片明亮赶紧穿衣服，之基慵懒在被窝里看秀妮粉腮酥手，秀妮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赶紧背过身子把蒜疙瘩扣上，之基偏不依，把手伸向秀妮的大脚，秀妮一巴掌拍过去，羞答答地说：“轻狂！”“轻狂？”之基嘻嘻笑着，抻着秀妮的衣袖闻着，吟道：“流连蜂蝶舞花香，痴情少年望月狂，枝头乱唱合欢鸟，残叶底下睡鸳鸯。”秀妮嫣然一笑，伸出右手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之基的脑门，对：“轻掩门扉关月亮，夜深茉莉蕊更香，日头遣来合欢鸟，颤在叶端羞轻狂。”之基听言吐吐舌头，翻身起床，把一盆清水打在大铜盆内，放到屋檐下的蒲公英上，等着秀妮照着梳头。

如今，丈夫之基一只麻雀没逮着，秀妮的心却扑棱棱像一群麻雀飞上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