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号，我飞赴法国尼斯，去天文台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访问和合作研究。

一个星期之后，三月十八号，儿子翘了一天的课，从英国利物浦飞尼斯，我去机场接他，开始我们形影相随的生活，直到四月五号，儿子开学的第一天，我离开英国飞回尼斯，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他完整的春假。

这短短的一个春假，却让我觉得我们母子的关系比以前更加深刻更加融洽，或许因为去年秋天以来长久的分离？

 

儿子去之前的一个星期，我们两个一直在电话里争论。

儿子天天喊，我不要去法国，我要回国。法国有什么意思？！我回中国，有同学，有好吃的，可以天天去踢球，还可以去骑自行车，法国没有安全感，语言又不通，跟你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法国方面也确实有很多不如意，天文台的网络是最值得吐槽的东东之一，因此，微信经常不通，电脑上的QQ也完全被屏蔽。儿子联系不上我，没有办法吵架的时候，他就打电话，国际长途多贵他不管。

后来，天文台又不同意儿子住那里，因为他是未成年人，不是天文台邀请的人。儿子更加气势汹汹，他说：住宾馆的钱都够他飞回北京了，花那么多钱，又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干嘛？

我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当初为了他的签证，都急的焦头烂额的，跑了多少趟使馆，如今，我巴巴地飞过去了，他却吵吵要回家，简直一点天理都没有。

我跟他讲，他的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准备中考，他不要回去骚扰他们，他自己也面临英国的毕业考，也不能成天玩儿了，也该念念书，再说，法国也算是西方文化的代表，看看对他有好处。

儿子不在乎西方文化，也不在乎毕业考，他一心想着就是回中国可以好好吃好好玩。

听儿子讲了那些道理，我也几乎认为他去法国没什么意思了，我的去法国完全就是一个错误，情绪低落得一塌糊涂。但，这样随便改变计划，尤其上做了多少努力才成形的计划，完全是无厘头，最后，基本上是强迫儿子去的法国。

 

儿子的优点是，一旦发现事情不可逆转，就会愉快地接受了。他开始在网上搜住宿的地方。借助一个同学的经验，在一个名宿网络上找到了一个便宜的公寓，有自己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我一点都没带犹豫就订了，在这些方面，我对儿子绝对的信任。事实证明，儿子的选择非常正确，除了价格便宜，没有什么别的缺点，干净，交通方便，超市就在边上，最漂亮的是旁边有条宽阔的河流，河水几近干枯，与我小时候在爷爷家边上玩的河流简直一模一样，勾起我无限的对于快乐童年的回忆。

 

接了儿子去公寓，办好入住手续之后，进了房间。儿子一眼看见只有一个双人床，而且不是大床，就不高兴了，但是，立即采取措施，去找房东，问：这个床对我们两个人来讲太小了，能不能加个床？房东看了看，儿子已经一米七以上的个子了，确实大人一个，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一会儿就搬回来一个沙发床，摊开来，跟一个单人床大小相当，最好的是床垫沙发垫都很舒适。一般就是我睡沙发床，儿子睡大床，偶尔，儿子会滚到我的沙发床上来，我一定说他：臭烘烘的，赶紧滚开。其实，心里美滋滋的，享受跟儿子肌肤相亲的温暖和愉悦，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那肉身就跟自己的一样，这世界上还有谁的身体如此亲近呢？儿子也知道我心口不一，他想赖多久就能赖多久，有一回在我床上睡着了，我只好爬到他的大床上去睡。

于是，这也开启了儿子打头阵的先例，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基本上都是儿子出面，他的口语已经非常漂亮了，完全不怵开口了。有意思的是，他的法语也进步了一点点，原来在早培班上了一个学期的法语课，啥都没有学到，在这里，下载一个法语词典，借助对发音的了解，常用的标记慢慢能搞明白了，比早培班一个学期的效果好多了。

 

安顿好房间，我们决定去城里找个餐馆吃饭。我跟儿子说：你带路，去市中心的商业区吧。

儿子翻出谷歌地图，我们就出发了。

跟在儿子屁股后面，去坐车，乘车，下车，步行，就到了一个餐馆比较多的地方。

儿子一点都不像个初来乍到者，出门往哪里走，坐什么车，在哪里下车，下车之后往哪里去，他都了然在心，没有一点错误，倒像是去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

跟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从来不要操心什么路线之类的事情了，所有的都交由他操办，一定是最便捷的道路，我要做的就是跟紧了他，别丢了。儿子偶尔会使坏，故意走错一段，看我能不能发现，我都懒得发现，因为过会儿，他会告诉我错了的。

那天的午餐吃得很好，我点了一个三文鱼，儿子点了鸭腿，这是唯一一个我们后来又吃了一顿的餐馆。

儿子感慨，他在英国，从来没有上过这样的正式餐厅，都是买点便宜的简餐吃。

我心里就有点酸，我们家是工薪阶层，也常常教导儿子，该节约，可是，也不至于吃不起几顿西餐。我跟儿子说：妈妈来法国，就是要请你吃正餐的。法国的一大优点就是吃得不错，在天文台的午餐顿顿都是美味佳肴，而且，完整的一套，头菜、主菜、酸奶或者奶酪、水果或者甜点或者冰激凌，长棍面包都是新鲜的，味道好极了。晚饭一般我下厨，经常吃的是海鲜：虾仁，海螺，龙虾，海虹，三文鱼。。。价格是食材里面比较贵的，但是，新鲜干净，而且，法国的厨具也就适合做做海鲜。儿子总结法国之行的时候，就有一条：吃得不错。

 

周末的时候，我们跟同去的另外一个中国人一起出去玩，尼斯城、戛纳、摩纳哥，到处转，或者购物。所有的行程都是儿子安排，路线也是他规划。比如，坐巴士还是坐火车，哪个便宜，哪个方便，然后，火车票在网上购买，我只管付费，但我知道，我付的费一定是最值钱的。

 

平日，儿子随我一起去天文台。我上班干活的时候，儿子坐在旁边打游戏，打的时间长了，我就会喊他，该写点作业了，他总要讲讲条件，偶尔，他自己觉得玩多了，就会把手机递给我：给你。我管一会儿，他再玩。

我看儿子，每天都在写经济课的作业，据说有四大张卷子，还有两个章节的预习任务。经济，是儿子模拟考试成绩最差的一门，除了语言问题，大概任课老师也不够好，虽然高中不打算学了，但，这个毕业考试总要应付过去的。我就一个劲儿地劝儿子，其他作业都没关系，这经济的作业你得认真完成。然后，就听儿子给我讲经济课，说降息的好处，一个企业做大了和做小的优点和缺点。。。可是，开学之后，儿子告诉我，经济课老师说，那些作业不是必做的。合算，忙活一个假期的作业都是瞎忙活啊？可见，经济课老师也是够晕的，当然，也可能是儿子上经济课够晕的。

 

儿子打的游戏，都是跟飞机有关的，平时聊天，也多是跟飞机有关的。各种空难的细节，能跟你讲上二十四小时不歇息，每个空难死了多少人，当时发生了什么异常，最后的原因上什么，一清二楚，他还会点评他坐的飞机的飞行员的驾驶水平。他说，他那个飞行游戏玩熟了就可以开飞机了。。。他倒是敢开了，可是，谁敢坐呢？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天文台里面散步，儿子也是喜欢看尼斯机场，分析各个跑道的作用，谈论飞机的起飞降落。

 

我们一起吃饭，点评法餐的味道，观察法国人吃饭的习惯，各个法国人的特点，儿子教我，吃饭不要露出牙齿，我教他，要做点公共事务，比如去切面包接水，尝试难吃的奶酪类型，然后，学法国人用面包擦盘子，比赛谁擦得干净，到后来，儿子擦过的盘子都不用洗了。两个人一起切磋，欢乐多多。

 

下班回去的时候，我们去离家很近的一个大超市买东西。进门的时候，有个黑人大叔查包，打开给看看，是否有什么不适合带到超市的，我们有次带了个苹果，都被发现了，需要封装再进去。几天之后，我们看见黑人大叔都亲切地打招呼了，人家已经认识我们了。每次都是儿子推车，他喜欢放两个篮子，一个装他的书包，另一个装我们买的东西。儿子每次都会想起某种调料，我们最后什么都有了，酱油、胡椒、番茄酱、黄油、奶酪，一应俱全。经常买的有冰激凌，哈根达斯，四个小盒也就五欧左右，回去赶紧地吃。挑好东西之后，儿子喜欢去自助缴费，依次把东西放到扫码器前，一个一个过，最后，叫我：刷卡。

 

回到公寓，我做饭，儿子一般会接着打会儿游戏，偶尔会过来帮忙。比如，做意面的时候，他就切点奶酪，切得碎碎的，搁在意面里面；有一次，他来了兴致，要自己煎个牛排，煎得乌烟瘴气，牛排烧糊了，自己发个微信朋友圈：一个失败的尝试。。。关键是我最后居然把它都吃了。我跟儿子说，一则火太大了，二则，这灶具和厨具就不适合干这活儿。不过，儿子摊的鸡蛋还是非常不错的，早晨偶尔会做做。只有一点，他不洗碗，偏偏我也是个不喜欢洗碗的，那也没有办法，只有我洗了。我在那里天天做小时工。有一件家务是儿子干的，洗衣服，都是他去洗衣房折腾那些机器。倒垃圾，他也干。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儿子挺好，到底长大了，会很愉快地分担家务，这些活儿都不要我催，只要我提出来，他就去做。

 

晚饭前或者之后，我们尽量去河边散步或者快走。真正快走的时候，儿子走得比我快多了，我抱怨，他腿长，他走两步我得走三步。看着儿子平时不怎么锻炼，而我天天锻炼，却敌不过年龄和性别的差异。

 

跟儿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就多了。我们平时会讨论一些物理现象，也有数学问题，一般都是儿子说得多，我主要是听，也跟他争论两句。我喜欢听儿子偶尔爆个料，他的同学朋友的故事，他的老师的故事，他自己的某些经历，讲起来都是趣儿。我们也会聊很个人的事情，母子之间有什么不可以聊的呢？

 

四月二号，我随儿子飞英国，机票、宾馆都是儿子订的。

到达利物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就订了机场旁边的一个宾馆。早晨去吃饭的时候，儿子自制华夫，又给我端来一杯英国早茶，非常好喝，这是我第一次到英国，当然，也是第一次喝正宗的英国早茶，非常清醇，确有贵族之风。可惜，华夫第一次做坏了，去跟服务员说，服务员说，可能烤的时间不够，儿子又做了一个，还是没有成功，儿子分析，面粉没调好，太多油了，貌似很有道理，也就不再尝试了。

早饭之后，我们去火车站。因为宾馆的网络早晨出问题了，没有查到火车时刻表。儿子之前查过，就直接奔中央火车站，那里车次多。可是，到中央火车站买了票之后，才发现有一趟五分钟之后的火车不在中央火车站，在旁边的一个lime street火车站。儿子二话没说，就说：走！去lime street！我的天哪，这lime street在哪里呀？儿子却非常清楚，带着我出门就转转转，三分钟之后，我们真的赶上了那趟火车。这地儿，儿子也是第一次来，咋就这么门儿清呢？中间有一段，儿子嫌我走得慢，还帮我拖一个小箱子，我后来去拖了下儿子的大箱子，才知道无比沉重，怎么还能帮我脱小箱子？我真是对儿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果敢，而且，头脑清晰，而且，能吃苦耐劳，实实在在的男子汉啊！

 

到S城的时候，将近中午，还不到入住的时间，儿子带我去吃英国著名的薯条鱼，说实话，味道一般。之后，回到宾馆入住，换了一套正式服装，打算去见S校负责招生的老师和参观秋天入学的S校。儿子看了我一眼，你穿着这身，背个这样的包（休闲包），也太不搭了，把你那个小包放我书包里。就这样，儿子把我的小包放在他的书包里在前面带路，我甩手跟在他的后面，好幸福的妈妈，我自己这么认为。

 

晚饭，我们在城里找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餐馆（后来从O校的老师那里得到证实确实不错），又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饭。我要了一杯红酒，怂恿儿子喝了几口，他居然上脸了，浅淡的绯红浮现在儿子依然有些幼稚的可爱的脸庞上，儿子的语调也有些张扬了。我看着儿子，觉得无比甜蜜，我希望儿子也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其实，我不愿意儿子太多的吃苦耐劳勤俭节约，我所希望的儿子，首先应该是快乐的，当然，不仅仅限于游戏。我想，是不是我们平时对他过于苛刻？

 

四号那天，早饭在宾馆，儿子给我泡茶，给我烤toaster，我就坐在那里等吃的。

我们上午在S城逛店，下午去O校，也是儿子该返校的时候了，我也第一次去见老师们。儿子跟老师请假，跟我一起回S城，明天送我走之后回学校，老师们都很通情达理，愉快地同意了。

见过老师之后，我们坐公交车回S城，一路上风景宜人，天气也很晴朗了，想着老师们对儿子的夸奖，心情舒畅。跟儿子东聊西扯，很快就到了。

儿子按我的喜好安排了一个旅游活动，坐船游S河，这可不是他的菜。但是，我们最后都很喜欢这趟游河，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介绍S校，还讲了很多鬼的故事。

 

五号早晨，吃过早饭，我就要出发了。

儿子送我去坐火车，但是他没票，他跟检票员说：我妈英语不好，我送她上火车。

检票员说：你妈有票吗？

我说：有。儿子也说：有。然后转过头就笑话我：明明你英语不好，你怎么说有？傻啊。

我们在站台上等车，我让儿子重复我的叮嘱，儿子说：跟老师和同学和睦相处。。。

火车来了，儿子拥抱了我一下，转身走了。我看见儿子转身的瞬间，眼睛潮湿了。

 

我心里酸酸的，但没有眼泪。

早晨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儿子说了句：感谢老妈。当时，我心里就酸酸的。

我想起儿子最初的不愿意去法国，儿子其实是对的，法国于他没有多大意思，没有朋友（不过，儿子后来跟同去的中国人玩得非常好了），没有同学，每天跟个老妈在一起，除了吃得好以外，也没有什么好的。而且，儿子原来想去法国做的事儿都没有做成，潜水（这个季节还没开放）、滑雪（雪场太远）、去图卢兹（也很远）看空客工厂。我心里一堆一堆的歉疚。主要的安排似乎都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儿子的意愿，我把儿子绑架了。我想好了，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安排了，现在，儿子一点也不稀罕出国了，他所希望的，是呆在父母身边，跟朋友一起游玩。只是，不经过历练，怎么成长呢？即使如此，儿子没有半句抱怨，倒说出感谢的话来，我别无所求了！

坐在火车上，回想跟儿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知道我已经在享受儿子带来的幸福了，就颇有成就感，我的儿子我自豪，我的儿子我享受。我到了利物浦火车站，儿子还发来短信，告诉我“一分钟以后有一辆86A到你那”，这是去机场的公交车，就这样享受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

 

经过这一段，我觉得我重新认识了儿子，也更加期待暑假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