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作家邵丽的中篇小说《黄河故事》(《人民文学》杂志2020年第6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很温馨也很让人感动,特别是看到最后,当主人公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妹妹的对话,对母亲几十年的怨恨瞬间释然,似乎突然间理解了母亲一辈子的酸楚,也理解了母亲对父亲的难以割舍的亲情。主人公身为女儿、妻子、母亲,那种对母亲的宽容,对亲情的眷恋,对父母亲一辈子不易的理解让人动容,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种母女情、父女情、姊妹情更让人难以割舍的?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这部中篇小说最打动人的就是贯穿全篇的亲情。
《黄河故事》整体构架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记述父亲和母亲及五个子女生活的,时间跨度很大,从解放初期父母成家到改革开放几十年。故事以作者从深圳回郑州老家给父亲选墓地迁坟为线索串连起来,讲述了父亲和母亲辛劳的一生,也讲述了作者姐妹兄弟五人成长过程中的酸甜苦辣和各不相同的人生际遇,故事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矛盾冲突真实、生活气息浓厚,是一篇接地气有感染力的文学创作。
故事的主人公是作者的父亲和母亲,这其实是一明一暗两条线上的两个人物形象:处在明处的是和作者生活在一起的母亲,处在暗处的是死去几十年的父亲,是一个影子一样的人物。故事就是由作者给父亲迁坟过程中听到的对父亲的描述及年幼时的记忆,随着故事情节的推移,一步步把父亲的形象还原出来。在作者的记忆里,打小她们就知道那个家是母亲说了算,是母亲把她们拉扯大的,虽然她们没有感受到多少母爱(作者甚至还差点因得病医治不起被母亲丢到柴房而夭折),但也没有感受到多少父爱,父亲在她们心目中似乎是个过客,是母亲嘴里的“饿死鬼”,好吃懒做,除了做得一手好菜,再没有什么让人记住的东西。而他的死也一直是个迷,虽然母亲一直说父亲是下雨天到黄河边捞鱼淹死的,但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谁也说不清。
父亲和母亲都出生于名门望族,在当地很有名。“父亲出生于中医世家,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受过任何委屈。除了会念书,其他心思全用在吃上了,常常偷我爷爷的药材炖鸡煮鸭。他卤的猪头肉能香一条街,做年食也样样在行。开始我爷爷看他聪明,对他寄予厚望。后来看他只在意庖厨,非常失望。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子却始终是不上进,最后也索性由他去了…..父亲尽着性子痛痛快快当了几年'少爷厨子'"。这段描述为父亲很好地画了像。虽然他有高超的厨艺,但由于那个特殊的年代,本事再大也无用武之地,只能在村里混吃混喝,自生自灭。这其实不仅仅是父亲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改革开放后,他的几个孩子倒是都继承了他的衣钵,都从事过和吃有关的餐饮事业,而且都小有所成,特别是三女儿的作者,更是在深圳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把餐饮事业做得风声水起,这其实不正是对父亲的一种褒扬吗?特别是作品的最后作者说的那几句话:“我的父亲叫曹曾光,他生于黄河,最后也将葬于黄河岸边,他再也不是我们家的耻辱,我要完成的正是我父亲未竟的梦想。”这其实是对父亲的正名,也是对中国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的肯定。至此,父亲的形象在读者的心目中陡然升华。
再看我母亲,“虽然是个女孩子,但从小就被我姥爷送进了学校,成为县中为数不多的女学生…..我母亲自小就随她父亲的性子,敢作敢为,倒也是个自立自强的主儿。姥爷被当作恶霸镇压,她一点也不觉得羞愧,竟然指挥着愿意帮忙的人给爹爹办理了丧事,像送别一个正常人一样,丧礼办得有鼻子有眼儿。平日里进进出出,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小小年纪,家里家外都能独挡一面。在全镇子上,也算是响当当的女汉子。”
从书中的这些描述不难看出,这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虽然父一辈把他们强扭在一起,但正应了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事实也确实如此,强势的母亲本来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父亲的身上,“想着他出身大家,见过世面,应该有主见有魄力,两个人齐心协力挑起生活的担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谁承想,父亲眼高手低,说起来头头是道,干起事情来百无一用,所以家里的事情自然而然地由母亲来做主了。”可以想见,一个农村妇女,再有主见有能力,男人指不上,要把五个孩子拉扯成人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尤其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我们这些出生在六十年代的人是深有感触的。特别是书中描述的母亲狠心不让女儿上学帮着家里干活,这样的事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在那个年代太普遍了。而且在我国不少农村,妇女在家里顶大梁独自挑起生活重担,操持家务、拉扯子女、伺候公婆父母的大有人在,生活的重压让她们喘不过气来,对待子女上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所以,好多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感觉在家里真的没有体会到多少亲情,这也是事实。这能怪谁呢?当人们为了衣食温饱而奔波忙碌时,还那有心思顾及孩子们的感受?但有一点应该记住,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并把我们抚养成人,这份恩情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
在作品中,作者把母亲极端、偏执、缺乏温情、不近情理有时甚至自私、不可理瑜的性格特点挖掘的很到位,其实就是生活真实的再现。作者在五姊妹中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妹妹和弟弟。母亲从小不待见作者,甚至曾经因为得病差点死去,多亏了二姨领养才捡回一条命。也正因为如此,作者和那个家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她十四五岁就随着建筑大军进了城而且直接去了深圳,在工地上当小工,搬砖、和灰、清理建筑垃圾,脏活累活干遍了。后来承包企业的食堂,开餐馆,直至开快餐公司,可能在冥冥中有父亲的遗传基因在保佑,她的餐饮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家中最有出息的,也成了郑州在外的成功人士。作者没有因为那个没给她带来多少童年乐趣和温暖的家而嫌弃抱怨,虽然对母亲从小对她的种种不堪心存芥蒂,但她依然是姊妹里最孝顺的女儿。虽然母亲和她的隔阂并没有因为她的孝顺而缓解,母女始终没有打开心结,但母亲和妹妹能够和她在她深圳的家一住就是十几年,足以说明母女之间血浓于水的感情,这样的情节设置是真实的。当然,作品对其他人物的塑造也是很有特点的,如大姐的自私,二姐的孤僻,弟弟的懦弱,小妹的随性,二姨二姨夫的宽厚仁爱等等也让人印象深刻。
作家邵丽以女性特有的细腻,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描写了那个特定年代我们父亲母亲的不易,他们有着和现在人们截然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可能今天的年轻人读这样的小说不会有那么深的感触,但作品中人物身上那种特定环境中的情感表达方式还是能引起共鸣的。作品最成功的人物形象应该说是母亲,作家没有把这位母亲塑造成一个慈爱无边,对子女呵护有加、心地善良,有着伟大母爱精神的贤妻良母,而是把过多的与一个母亲身份、妻子身份不相符的元素叠加在她身上,让人有时觉得难以理解甚至于有一种憎恶的情感在里面。这恰恰是作品的独特之处,这也正是那个特定环境里背负着沉重的生活重压的人们真正应该有的一种生活和情感状态,虽然有些过分甚至夸大,但这也正是艺术创作的需要所致,是符合生活真实的艺术真实。作品中的母亲在子女们心目中,对父亲一直以来是瞧不上的,甚至是憎厌的。但其实母亲内心深处对父亲是有感情的,她其实多年来一直对父亲的死很自责,一直放不下,她和小妹说的”…….你爸啊,本事不大,气性不小。“其实不正是对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和父亲争吵而导致父亲出走溺水的内疚吗?这个心结缠绕了她几十年,直到她让女儿给父亲选一块好的墓地,让他入土为安,这时她的这个心结才多多少少有些缓释。直到这时,母亲和作者才渐渐地心和心交融在一起,也才出现了开头女儿偷听到母亲和妹妹对话而释怀的一幕。而母亲说的那句话:”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了几十年了没安葬,他不闹腾才怪!“。其实,”闹腾“的正是她自己。“闹腾”一词形象传神,母亲的无奈、无助、自责、内疚、不安表露无遗,不能不感叹作家塑造人物形象的功力!
在中原大地生活成长起来的60后女作家邵丽,以其丰厚的生活积累为支撑,能够冷静客观地观照生活的苦难、人性的复杂并将其诉诸笔端,她笔下的人物有一种厚重感,但读来不沉重、不苦涩,有一种对生活复杂性的再认识再透视,令人掩卷沉思,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当快写完这篇文章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主题曲中几句歌词:
生活是一团麻
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线
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
生活是一条路
怎能没有坑坑洼洼
生活是一杯酒
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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