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黑暗——读海德格尔札记
(2010-10-20 13:21:10)
标签:
文化 |
分类: 读书札记 |
杨光祖
只有在人和他的历史中意义和意思才得以产生。
——狄尔泰
海德格尔是我喜欢的哲学家,他思考的问题也是我所关注的,可是因为使用了严格的学术术语,和非常缜密的推理,可能还有奇怪的德语,据说有些是德国方言,理解起来就比较难了。最近读完了《海德格尔传》,作者是是德国萨弗兰斯基,北大靳希平翻译。之前已经读了熊伟先生的文选《自由的真谛》,收获颇多。熊伟是中国亲炙过海氏的不多的几人之一。他1985年之后的文章,天马行空,深得海氏精髓,文笔练达简洁,读来齿颊生香。2000、2001年在北京大学时,也听过陈嘉映的课,他的书也一直在翻阅。即便如此,要完全读懂海德格尔还是几乎不可能。
作为现代人的海德格尔,他的思想来自对“没情绪”的经验,他拒绝扮演先知的角色,拒绝为他人“提供安慰”。《存在与时间》告诉我们:背后一无所有;存在的意义就是时间;而时间并不是充满赠品的仙岛,它不向我们提供任何东西,也不给我们指引方向。意义就是时间,但是时间没“占有”任何意义。穆齐尔《没有个性的男人》就指出,人已经变了,不再是整个人面对整个世界了。而是在某种一般性的营养液中蠕动着某种带人味的东西。因此,萨弗兰斯基写道:“在海德格尔的舞台上,这些无其人演出着一场幽灵剧。它们是面具,但后面一无所有,没有自己。”
于是,现代人变得焦虑,无所适从,各种宗教香火重新兴旺,甚至各种异端宗教也应运而生。我们知道,人,毕竟是肉身,是有限的。肉身,就有许多物质诱惑无法摆脱;有限,很多问题自己无法解决。但人又不仅仅是物质的,他与动物之不同,就在于有精神追求,有对死亡的恐惧。海德格尔认为,人敬畏神灵,其实也是一种对时间的恐惧,对失望的恐惧。对死的思考是思考本身的重点。海德格尔想在对死的思考中探查出时间秘密的踪迹:死不是“在”时间“中”的时间,而是时间的完结。即便贵为帝王,也无法摆脱,甚至更严重。看看历史,有多少帝王吃长生不死药而早死。其中不乏英武之辈,包括秦始皇、汉武帝等等。
古人讲“天地人”,讲“尽人事,敬天命”。都是在这个问题上的探索。正月初六,我携妻、子去太白庙,这是我们老家供奉的神,已经很多代了。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跟爷爷去,去那里听戏,去那里上香。藏族人有自己的佛教,我们有自己的神,其实都一样,人活着必须要有一个依靠。背后没有东西,就凄惶,就不知所措。人,骨子里就是一只苦虫子。我去的时候,大殿里有两三人在问桌子(把一张桌子倒放在一个平石头上,2人或4人扶着桌子的几个腿),太白爷同意了就转,不同意就不转。我看见桌子过一会就转一下,不知道他们在问什么。但看神情,是那么的虔诚而肃穆。大殿外面烧香马的地方,有一个中年男子跪在那里,拿一根短短的两头尖的木棒,长度大概三寸有余,老家人叫卦棰,问着什么,口里念念有辞的。仔细听了一下,似乎在还愿,带了一瓶酒,问行不行,问了半天,最后确认太白爷要两瓶酒,他在那里说,那行么,爷爷,我再买一瓶酒去。似乎很无奈的,他就走出去了。
我们烧了香马,刚走到小院子里,就听到大殿里传来念经声,声音那么飘渺而不染人间烟火,轻缓、悠扬。这是我久违了的声音。我想起了神语、人语的说法,忽然感觉到阴阳、活佛、牧师,其实就是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桥梁,他们给我们带来了神的语言。神通过他们而显现,而言语。在这个仪式化的活动中,卑微的人类也就忘记了死亡的恐惧。因为他们的背后有了一座山,这就是“靠山”。听那些诵经的声音,那与流行音乐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声音,流行音乐只是人语而已,而且在人语里还属于比较低级的只满足人们的官能的那类。像海德格尔、鲁迅这些大师,他们的人语里,已经有了“天命”的东西,他们想在“人”与“神”之间做极大的探险,想突破某些东西。
海德格尔谈论畏惧,但他已经失去他出身的信仰:天主教。在他那里是跳跃之后的畏惧,即还在不断下落过程中的畏惧。我们知道真正的宗教对世界的不可说明性充满了敬畏。在信仰的灵光中世界变得更伟大,也更加模糊不清,因为宗教保持着世界的秘密,人把自己看作这个秘密的一部分。
海德格尔晚年生活在麦氏教堂镇,有时散步时来到教堂,他也上圣水,划十字,向祭坛行跪拜礼。有一次,马克斯·米勒问海德格尔,他已经同教会的教义断了关系,这样行教会礼不是自相矛盾吗?海德格尔的回答是:“人们必须历史地思考问题。在人们如此多地祷告过的地方,一定以特殊的方式接近着神圣之事。”
他又说:只有当我们有勇气让虚无和我们相遇,哲学才真正开始。
海德格尔属于现代,有着现代人的焦虑、烦,有着对死亡、沉沦、时间和良知的探究愿望,在他那里,艺术更靠近宗教。但他终究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他的思考给予我们的,就如行走在戈壁上的旅人,找到了一眼水源。
2010年1月20日写于通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