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咨询：蛤蟆先生的选择

蛤蟆回到家里自我反思，先是难过，但又觉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多了几分力量。他到河上去划船，接受朋友们的午餐邀请，他心情愉悦，觉得如果再用情感温度计测试的话，他会给自己打8分。朋友们感觉到他好像变回了从前，但又不是从前的蛤蟆，那就是蛤蟆开始懂得倾听，不乱插话，不自吹自擂，变得更友善、平和，没有以前那么烦人了，而且敢于反抗老獾，这是他变化最大的地方。

但是鼹鼠却说，他觉得蛤蟆失去了以往的光彩。

蛤蟆先生第五次来到苍鹭的咨询室。

“今天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好多了，明显比过去感到快乐，精力也充沛了许多。”蛤蟆告诉了苍鹭他回家所做的事。

“好极了，不过蛤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

蛤蟆停了一会儿。

“我不确定，要了解自己真的很难的。我还会悲伤，会觉得自己没有价值，那种情绪还藏在我心里某个角落，可再也不会占据整个心窝，我不再被它牵着鼻子走。”

苍鹭听了蛤蟆的话，非常高兴，于是他问：“你刚才回答我的问题时，处于什么自我状态？”

蛤蟆想了想说，既不是“父母自我状态”，也不是“儿童自我状态”。

苍鹭把这种状态称为“成人自我状态”。这三种状态也代表了人格的结构。

苍鹭说：“成人自我状态”，指我们用理性而不是情绪化的方式来行事，它让我们能应对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的现实情况。在这个状态下，我们能计划、考虑、决定、行动，我们能理性而合理地行事。处于这个状态时，我们所有的知识和技能都能为自己所用，而不再被脑子里父母过去的声音所驱使，也不会被童年的情绪所围困，相反，我们能思考当下的情况，基于事实来决定要怎么做。

在成功的人生里，这三种状态都是必须的，它们已经演化了千百年，所以每一种状态都很重要，都对生存有价值。但是，成人状态，有它的特殊重要性，因为只有在成人自我状态里，才能学到关于自我的新知识。

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能思考当下的事，评估自己的行为，或者倾听别人对你的看法而不马上驳斥，当然这一点很难做到。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你不直接带我进入成人状态，然后告诉我怎么做？这能省下我多少时间啊？”

“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不是认真的，假定你是认真的，我会这么回答你：其一，没有人能强迫别人进入他们的成人状态，你只能鼓励他们，就像我一直在鼓励你一样。但我没法强迫你，只有你自己能决定要怎么做。其二，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咨询的主要目标是让你能自己找到答案，我会在这个过程中协助你，但只有你自己能做决定。因为这个过程需要深刻的思考。我们在另外两种状态时，像父母或儿童一样行事，几乎不需要去思考，因为我们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就好像在演戏一样。很多时候是我们选择了自己的感受，我们选择了愤怒或悲伤。”

“噢，得了吧！”蛤蟆打断了苍鹭，“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选择去感受悲伤或痛苦，这个完全说不通。”

“这听上去不太可能，但你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一个人怎么能进入你的脑袋，强迫你产生任何情绪？那才是真的不可能。别人或许会影响或说服你，可最后是你自己决定要选择什么样的感受。”

蛤蟆很困惑，认为要接受这一点很难。于是苍鹭对蛤蟆说起条件反射，巴甫洛夫的狗的实验。

“如果我们无法避免这么做，那就不是我们的错，你不能怪我得了抑郁，这对我没有帮助，而且非常不公平。”

苍鹭沉默了许久，让蛤蟆觉得不自在。

“那么，蛤蟆，你这段时间的不快乐，该去怪谁？是谁让你情绪那么坏？”

蛤蟆思索了一会，他第一个怪老獾，然后是河鼠、鼹鼠，然后是父母，他生着气，落下辛酸的泪水。

苍鹭静静地坐着，这回没有把纸巾盒推给蛤蟆。最后他说：“蛤蟆，你已经走到十字路口，没法再回头了，你要选哪条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要为自己的不快乐责怪别人多久？”可是蛤蟆却不愿责怪自己，他很气恼。

“责怪是人处在儿童自我状态里做的事情，好像你最喜欢呆在那个状态里。但一个处在成人自我状态的人，可能会有怎样恰当的做法呢？”

听了苍鹭的话，蛤蟆试着让脑子转起来，可他正处在自我探索的重要时刻，“我确定自己不知道。”他说。

“相比责怪，负起责任如何？”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

“我不确定是否懂你的意思，你是说，我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还包括你自己的情绪，这才是成年人会做的事情，毫无疑问，这很难，但相比于责怪别人，它还真有个天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就是，你能开始对此行动了。如果你为自己负责，就会认识到你对自己是有自主权的。因此你就知道自己有力量来改变处境，更重要的是，有力量改变你自己。”

“那我的父母呢？我能对他们做什么呢？要怎样才能弥补我？”

“他们还健在吗？”

“不在了，过世有段时间了。”

“那你只能做一件事，你只能原谅他们。”

蛤蟆非常生气，把苍鹭和父母变成了同一个怨恨对象，他觉得自己的暴怒就快决堤了，要是释放出来，甚至都想杀人。可是他坐在那儿，心跳加速，浑身发烫，却如往常一样，再激烈的愤怒最终都化为乌有，只留他在疲惫中痛苦悲伤。

不知道苍鹭是否觉察到了蛤蟆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温和地说：“我们的时间该到了。”

但是临走时，蛤蟆说他想把他整个的人生经历说给苍鹭听，他需要一个倾听的对象，希望苍鹭能懂他。

于是他们约定，下次面谈由蛤蟆来讲他说人生故事。

第八次咨询：说出人生故事

一周后，蛤蟆坐在苍鹭的正对面，讲述他的人生故事。想到这是头一次有机会面对一位专注的听众说出自己的人生，他感到很兴奋。

他说起自己的父母亲，总是那么忙，没有时间陪伴自己，以至自己大多时间都是独自待着，黯然神伤。

他说起自己的祖父，人高马大，有权有势，创立了老艾比酿酒厂，努力工作，用家长作风对待下属，用道德说教对待家人，自己害怕承担不起未来董事长的重任，所以对祖父非常害怕。但是面对如今庄园的衰落，风光不再，他又觉得非常难过，泪珠滚滚。

他的父亲工作勤奋，上进心强，有着新教徒的职业道德，但是对他倍加严厉和专制，一直对他不认可，即便父亲已不再世都能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不认可，但是父亲也一直活在祖父的阴影下，只能尽一切努力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从而让自己得不到父亲的爱与关注。

他的母亲对他慈爱得多，但是有父亲在场时，母亲又对他比平时严厉，让他感到内疚和担忧，自己永远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才导致母亲对他态度大变。

外祖父是一名牧师，很有学问，被人们尊称为“主教大人”，因为外祖父布道的原因，让他一生都钟爱划船。

七岁的时候，蛤蟆被送到别处上学，在那儿郁郁寡欢，但是校长待人温和，只是永远吃不饱肚子。有两种情形让他难忘，第一种是，每学期开始，因为离开了家，就感到孤单悲伤。第二种是，学期结束时自己兴冲冲地回家，却受到冷遇，无比失望。

十三岁时，去了另一所中学，这所学校遵循强身派基督教教义，推崇健身修行，自己每天累得气喘吁吁，也没有人同情，他不喜欢这种修行，又怕外祖父不高兴。

“所以这一切都只有伤痛和不幸，是吗，蛤蟆？”

“噢，不，不是这样。”蛤蟆说他也曾有许多快乐的时光，比如喜欢唱诗班，打高尔夫，会交朋友，学习成绩好，成立布丁餐饮倶乐部，担任创始主席。爱好美酒佳肴，得了个放浪不羁的名声，买了很多唱片，爱听舒伯特等等。

“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升入了剑桥大学，不喜欢别人建议他读神学和历史。在那结识了很多朋友，但不是父亲希望的那种。我们成立了风神诗社，每周聚会一次，喜欢划船。”

“你的功课怎么样？”

“因为我参加了这么多课外活动，我的学业很糟糕，几乎是彻底荒废了。但是最后一学期，我被叫到老师的书房，听他向我念了《取缔闹事法》”，他对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在我看来都是毫无必要的。我再一次被拿来和我的外祖父比，说我多么不如他，我才知道原来外祖父曾是剑桥大学的研究员。但是最伤人的是学院牧师让我琢磨一段经文。”

“快说吧，写了什么？”

“写的是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被秤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

蛤蟆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坐立难安，而苍鹭则望着不远处。

让蛤蟆镇定一些后，苍鹭问：“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被学院安排读一门特设课，因为学院里谁都不愿看到大学生期末考试不及格。我告诉父亲学院奖励我修读一门特设课，他又惊又喜，还给我涨了生活费！可我清楚，狂风暴雨就要来了。”

苍鹭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让蛤蟆接着说下去。

蛤蟆接着说，父亲一直在给他暗示，希望他接管酒厂，可是蛤蟆不愿意，于是父亲骂他是个废物，说了他和朋友各种难听的话，还说他最不会做的事就是管理公司。

“那些事情让你有什么感受？”

“我当然不高兴，常常在酒吧待很久，然后醉醺醺地回家。”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去布莱顿预备学校做了一名初中老师，而且很受学生欢迎。我在那所学校待了一年，父亲去逝了，我回到蛤蟆庄园，成了庄园的继承人，还分到一大笔钱。”

“所以你过得很快乐？”

“不，我非常不快乐，因为庄园太大了，我要慢慢去熟悉，一点一点开始重建生活，邀请朋友们来用午餐，我的朋友越来越多，加入了他们不同的组织，我还成了村里板球俱乐部主席和当地老兵协会主席，还入选了教区委员会，成为教堂管理员。父亲生前设立了蛤蟆庄园住房信托基金，为当地人提供住房。我也是托管人之一，每个月都要花几天几夜去开展和这有关的各种活动。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也拥有了公共事务和社会关系的人脉网络。”

“所以你觉得自己的生活比起过去更有意义了吗？”

“有一点儿，可如果没有什么事做时，那种熟悉的悲哀和孤独感又会回来，让我好几天都不好受。”

“那你是怎么应对那种情绪的？”

“每次我都会找一件自己擅长的事情去做，比如划船、大篷车旅行，可是没想到出了意外，所有的一切都不好了，我想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蛤蟆叹息了一声，泪珠从脸颊上滚落。

“是的，和别人一样，我也是从《柳林风声》里读到了你的故事，恐怕你那段经历会永远成为众所周知的轶事了。”苍鹭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好吗？我想你的人生故事已经叙述得很完整翔实了，这让我能更好地理解你，希望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蛤蟆高兴了一点，“老实说，苍鹭，我的故事很有趣，是不是？”

“非常有趣，但关键是，你能由此学到什么？”

问完这个问题，苍鹭结束了面谈。临走的时候，苍鹭问蛤蟆，大篷车旅行出事后，笼子里的小鸟怎么样了。蛤蟆说鼹鼠把它带回家了，到现在还养着。

说完，他想到了自己，觉得自己大半辈子都像那只可怜的笼中鸟一样。他会从过去的人生里挣脱出来找到自由吗？他知道苍鹭会怎么回应他。

苍鹭会说：“这是个好问题，蛤蟆。你的答案是什么？”真让人恼火！不过，走在回家的路上，蛤蟆已经开始思考问题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