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齐彭寿第一次跟爷爷出摊售卖自己编的筐、篮、笼，让他再次在齐栾集村名声大噪。

       那一年齐彭寿刚满十五岁。十五岁的齐彭寿，身高仅相当于十一、二岁的孩子，短胳膊短腿，短短的脖子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那模样与过年时秧歌队里的“大头娃娃”很相像。

       那天是齐栾集村大集日。齐彭寿和爷爷齐贤拉着一辆排子车，出现在了集市最热闹的日杂市场。车上是平时祖孙俩编好的竹筐、长筐、方筐、筐头、竹筛，以及各种造型的竹篮、鸟笼，还有一些竹篾、竹签、荆条、柳条和细麻线等原材料。齐彭寿身上斜跨着一个青色布包，里面装着大剪刀、镰头、铁管和一把折叠木尺等使手家伙。他们要在集市上摆摊售卖这些编好的成品，同时现编一些在造形、尺寸方面顾客有特殊要求的筐、篮、笼。他们刚把摊位铺开，就陆续围拢过来不少人，有熟稔的，也有陌生的。有些熟人凑上前来，与齐贤这个大能耐打招呼、扯闲篇；有的是来挑选中意的筐篮，打问价格的；还有的是被小彭寿那前鸡胸、后罗锅、矮矮个头儿大脑壳的样子所吸引，想现场观看这个残疾人编筐、编篮、编鸟笼的。

       齐彭寿把几样原材料摆在身边，又把使手家伙从布包里拿出，便安静地坐下，不时与熟人打着招呼。这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拽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挤到了摊位前。那男孩指着摆放着的鸟笼子说，奶奶，看，这儿有，买一个吧！老妇人看过后，摇摇头说，这些笼子都忒大，你就那么一只小雏鸟，不值当的用这么大的。

       爷爷齐贤赶忙说，可以让我孙子现编个小点儿的。

       齐彭寿问，小兄弟养的什么鸟啊？

       男孩说，云雀。老妇人接着孙子的话说，咳！这不前天他爹给他逮了只小云雀，他当成了宝贝，可家里没有鸟笼子，只能用绳子拴住鸟腿。那能舒服吗？小鸟不吃不喝也不叫，奓着翅，蔫头耷脑的，总这么下去怕是长不了。今儿个这里大集，孙子就拉着我来买鸟笼子。

       齐彭寿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那就编个八寸见方、高尺二的，怎么样？

       老妇人点点头，又看看齐彭寿那模样，说，你……能行？

       齐彭寿笑笑，没说话，便动手忙活起来。他先用木尺比量着裁好竹签，然后开始做笼底、笼顶，再插笼身，又用细麻线做了个半尺长的软提梁，一只简单精致的鸟笼就做得了。齐彭寿招手把男孩叫到跟前，说，小兄弟，这刻着印记的三根竹签是活的，可以随意抽出，做门用。你来试试！

       男孩小心地把那活竹签抽出又插好，点点头，笑逐颜开，说，俺记住了。

       老妇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彭寿编鸟笼。此刻忍不住夸赞齐彭寿说，这个小哥哥可真是巧手，不简单呐！又扭头问齐贤，老哥，这鸟笼你要多少钱啊？

       爷爷齐贤说，三乡五里的都是乡亲，你就给六毛钱吧！

       显然，这个价钱老妇人是认可的，她满脸笑容，点着头，抖索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开始数钱。

       爷爷齐贤一边谈价收钱，一边与相识的人扯着闲话，还不时向人们介绍说，这些摆卖的筐、篮、笼，大部分是孙子小彭寿在家编的。他说，别看孙子才十五岁，干这些活儿，可比我这个老东西强多啦！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听到齐贤夸耀自己的残疾孙子，有人就顺情说好话：贤叔啊，你是咱齐栾集有名的大能耐，你的孙子能差吗？那老话说得忒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话引得围观的人发出了一片笑声。

       爷爷齐贤手指着刚才说话的人说，你个蛤蟆齐儿也学得嘴乖了！只是你这看似恭维的话却不甚恰当啊，俺们祖孙俩怎么好用这句话打比呢？

       人们的笑声更响了。叫蛤蟆齐儿的后生脸涨得通红，结巴着辩解道，咱是说你是大能耐，你家的人都有能耐，意思没错的……

       这时，从人群外挤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细高汉子，哈哈笑着嚷道，贤伯挑的是！蛤蟆齐儿这话乍一听像是那么回事，细一琢磨就有点“马背上钉掌——不贴蹄（题）儿”了。这话应该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或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对吧贤伯？

       齐贤抬眼看看这位精瘦的汉子，说，栾秋侄子啊！你这话说得就忒文了，有水平，有水平啊！

       齐彭寿也赶忙说声，秋叔好！您可真是口吐珠玑，令人佩服啊！说着，冲栾秋翘起大拇指。

       栾秋笑着摆手说，哪里，哪里，还不都是跟能耐伯学的！

       齐贤接着问，这一程子老没见老灶兄弟，他还好吧？

       托您老的福，俺爹能吃能睡能干活，精气神好着呢！

       齐贤又问，秋侄子今儿个不会是来白溜腿逛闲集的吧？

       栾秋说，俺哪有工夫白溜腿逛闲集？是真有事儿——俺爹让俺来集上转转，买一对担粪的粪筐。好巧不巧，赶上你们在这儿出摊，贤伯，有现成的吗？

       爷爷齐贤应道，哎呀！今儿个还真没有粪筐。不过，可以让你侄子现编，稍等片刻即可。你要多大的？

       栾秋仰头思索移时，又摇摇头，说，俺也拿不准，多大合适呢？

       齐彭寿说，秋叔啊，俺觉着直径一尺八、深尺半的就差不离儿，你说呢？

       栾秋哈哈一笑，点头说，好好，就依彭寿侄子了！得多大工夫啊？

       齐彭寿应道，没多大工夫，也就个把时辰吧！

       栾秋啧啧舌，恁快？

       爷爷齐贤回道，放心吧，没问题的。齐彭寿没再说话，低着头麻利地忙活起来。只见那一根根修长又富有韧劲儿的荆条，在齐彭寿那双略显粗糙的手里上下翻飞舞动，插、盘、弯、按，节奏分明，顿挫有致。他那两只短短的胳膊，动作幅度并不大，也看不出他用多大力气，可那些荆条却让他摆弄得像面条一样柔顺听话。很快，粪筐的形状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显现出来。他用木尺比量一下，开始封沿儿。

       最后一道工序是做提梁。提梁更是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完成的。五根劲拔硬实的荆条在他手中像麻线一样被旋拧、扭结在一起，成了粗粗的绳状，像一个弯弯的弓背，与筐身牢牢地穿插连结在一起。

       齐彭寿把两只粪筐做得后，拍拍手说了句，好了秋叔！栾秋没有理睬那两只细密紧实的粪筐，而是抓起齐彭寿的双手，反过来正过去地摩挲着说，哎呀！大侄子，恁小个人，咋有这么大手劲儿？要不是亲眼看着你拧那荆条，打死俺也不信那筐是你编出的！

       齐彭寿的脸红了，两手从栾秋手中抽出，攥成拳又张开，小声道，这没什么，常干这些活儿，练的呗！

       爷爷齐贤笑着说，编筐这活儿没有臂力和握力哪行？俺家彭寿十四岁就开始编筐、编篮、做鸟笼了。虽说年岁不算大，可他那手劲儿一般大人都比不了。不是俺显摆，秋侄子，不信你试试。

       这句话激起了栾秋的兴趣，他一撸夹袄袖子，哈哈笑着说，好啊，试试就试试！咱掰腕子如何，大侄子？不等齐彭寿回应，又说，俺都三十好几了，难不成还掰不过你个小孩子？

       齐彭寿笑着点点头，随手拉过一只竹筐，倒扣在地上，蹲下身子，伸出右手说，来吧秋叔！栾秋“啪”地在手上吐口唾沫，使劲搓搓，长出一口气，弓着虾米腰，俯身凑到竹筐前蹲下，也伸出了右手。围观的人们不停地呐喊助威。两人肘抵竹筐底，右手相扣，开始发力。齐彭寿紧抿嘴唇，面色平静，呼吸如常；栾秋嘴角咧到耳根，脖子上的青筋高高凸起。一众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不再喧哗。就见那两只紧紧扣在一起的右手，微微抖动着，僵持移时，齐彭寿低低说了句，你过来吧叔哎！便把栾秋的右手死死按倒。

       人们的叫好声、鼓掌声、呐喊声响成了一片。齐彭寿站起身拱手说，承让承让，不好意思啊秋叔！栾秋面露窘色，也拱拱手，翘起大拇指说，哎呀呀！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包子有馅儿不在褶上，人有闹儿（能耐）不在年高啊！大侄子，俺服了！

       栾秋这几句既俗气又土气的话，引得人们哄笑起来。

       从此，齐栾集的人们都知道了大能耐齐贤的孙子、那个刚刚十五岁的残疾孩子齐彭寿，不仅是个编筐编篮编鸟笼的能手，而且还有一身的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