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晃，妹妹齐彭龄八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八岁的齐彭龄出落得像水仙花一样漂亮，白皙的面庞，精巧的鼻子，弯弯的眉毛下一对漆黑晶亮的眸子总含着笑意，脑后两条过肩的发辫甩来甩去地透着骄傲和俏皮。

       打从齐彭寿自己编的筐、篮、笼能卖钱了，妹妹的穿戴，便很少再让娘和奶奶操心，都是由齐彭寿惦记着添置。齐彭龄的裤褂，是齐彭寿牵着妹妹齐彭龄的手，去村里的合作社挑选可心的花布，由娘和奶奶缝制而成。齐彭龄的头巾、搽脸的雪花膏，甚至扎辫子的头绳、头花，也都是齐彭寿在村里的集市上买回。而他自己始终穿一身家做粗布裤褂。那些与妹妹齐彭龄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无不羡慕齐彭龄有个疼她爱她、总为她花钱的好哥哥。

       那天吃过早饭，齐彭龄背上新书包，准备去上学。临出门，却又磨磨蹭蹭起来，似有犹豫之意。她看看哥哥齐彭寿，小声对爹和娘说，要不……要不让俺哥送俺去上学吧！

       不等爹娘说话，齐彭寿笑着应道，好好，哥送你去学校。

       兄妹俩并排走在村街上，八岁的妹妹，个头儿几乎与哥哥一般高了。一路上，兄妹俩有说有笑。遇到熟人，齐彭寿都主动打招呼问好，并解释说，俺妹忒腼腆，这头一天去上学，她自个儿犯怵，这不，还得俺送她去！

       走进学校，站在院中，尽管齐彭寿离开这里已经六、七年了，但眼前的一切，包括每一幢房舍、每一棵树木，连办公室门前大槐树上吊着的那口铜钟，还有那土坯垒成的院墙，依然那么熟悉和亲切。恍惚中，他忆起了在这里学习时所经历过的那些美好；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忆起了那些年在上学和放学途中被同学欺凌的羞辱与不堪……

       妹妹齐彭龄满眼都是新鲜感。她想问问哥哥知不知道去哪间屋子上学，却见哥哥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服袖子，正两眼痴痴地环视着校园里的一切发呆。是几个和哥哥年龄差不多的学生凑到跟前打招呼，才把哥哥的思绪拉了回来。齐彭寿见和自己打招呼的学生竟是当年的同学，便赶忙笑笑说是来送妹妹上学的。他把妹妹带到新的一年级，交给老师，又指着那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问道，老师，他们还在上学？

       老师抬眼望望说，啊，还在上，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都有。

       齐彭寿有些吃惊，又说，他们和俺一般大，都十六岁了……

       老师笑了，回道，那几个人又笨又贪玩，是有名的“混世魔王”，老留级呗！

       齐彭寿点点头，若有所思。突然问，老师啊，如果是这样，那俺也还能上学？这句话让老师愣住了，盯着齐彭寿看了看说，你是说你还想上？齐彭寿点点头，嗯了一声。老师说，想上没问题，不过你得找校长去说。

       校长叫齐贵臣，是齐彭寿的远房本家爷爷，早年毕业于县里的简易师范。先前齐贵臣只是副校长。去年八月份的时候，原校长韩太平成了右派，被遣送回原籍，齐贵臣便成了校长。成了校长的齐贵臣，管着六七位老师，他自己也负责教四、五年级学生的体育课和政治课。齐彭寿来到了校长室，把想回来插班上学的意思跟这位本家爷爷讲了。齐彭寿说，俺年龄大些了，不再会像当年那样被人欺侮了。再有两三年上满五年级，好歹也是小学毕业了。齐彭寿没有说他继续上学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他要守护好自己的妹妹，不能让妹妹像自己当年那样被人欺侮。

       校长对这个身有残疾却脑瓜灵光又能说会道的本家孙子，一直是满心喜欢的，便说，按你家的条件，负担你们兄妹俩的学费是不成问题的，你愿上就回来上吧，从三年级插班……

       就这样，十六岁的齐彭寿再一次回到齐栾集村小学，成了三年级的一名插班生。

       对孙子齐彭寿回学校插班上学，爷爷齐贤高兴得不得了。他借着赶大车到公社粮站交公粮的机会，从公社商店给小彭寿买回来一块新石板和一盒新石笔……

       那年，全国的“大·跃·进”正开展得如火如荼。乡改称人民公社，村改称生产大队，村民小组改称生产小队。村里的大人们都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大队建起了食堂，人们一天三顿饭都在村里的食堂用餐。街头上、田野中，到处红旗招展，人欢马叫。人们高喊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在“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豪言激励下，壮志满满，干劲冲天。在这种形势下，教育同样也要“大·跃·进”，于是把四年级开始学习的珠算课提前到了三年级。可好巧不巧，教三年级算术的栾金榜老师却对珠算根本不懂。

       栾金榜老师三十挂零年纪，上学的时候淘气成性，顽劣异常，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属于妥妥的差等生。勉强混了个初级中学毕业，却又好逸恶劳不愿下地干农活。十多年前还是副校长的齐贵臣，娶了他的姐姐做老婆后，便把他弄到学校当了老师。

       齐贵臣清楚自己这个小舅子肚里没有多少“墨水”，便安排他只教三年级以下班级的语文和算术。在人们眼里”不着调“的栾金榜，因为成了学校的老师，便也顺利地娶上了媳妇。现在他儿子栾胖娃已经九岁，读二年级了。红红火火的”大·跃·进“把珠算课提前了一年，一下子给栾金榜出了个大难题，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是他姐夫齐贵臣脑筋活络，马上想到了刚刚回来插班学习、对珠算颇为熟稔的本家孙子齐彭寿。于是，齐彭寿便被派上了用场——负责给学生们上珠算课。

       开始时，校长和老师们对齐彭寿能否胜任珠算课还心存疑虑，便让齐彭寿先试试。齐彭寿第一次给他的同学们上珠算课，教室里除了齐彭寿的同学外，还坐着校长和几位老师。齐彭寿从学校办公室搬来大大的教具——毛算子，挂在黑板的旁边。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写出加法口诀：“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一直写到“九上九；九去一进一；九上四去五进一”。他先领读一遍，要求同学们课后要反复读，直到牢牢默记下来为止。接着，他从一则关于珠算的谜语——”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开始讲起，仔细讲解珠算的构造，让同学们认识珠算的框、梁、档、上珠、下珠以及顶珠、底珠。然后，又从”不进位的加“开始，在毛算子上把算珠上推、下拨，仔细地演示。快下课的时候，他又叫上去两位同学，在台下同学异口同声的口诀声里，在毛算子上进行了“不进位加法”的演算。

       课堂上，齐彭寿没有丝毫怯场的表现，俨然是一位经验老道的教师，语言表达准确明白，方法步骤清晰灵活，课堂气氛热烈而又富有趣味性。如此精彩的一堂珠算课下来，校长和几位老师都很是吃惊，纷纷夸奖齐彭寿课讲得棒。校长满脸笑意，不无骄傲地对几位老师讲，这孩子真是透灵，把俺本家老哥哥的打算子能耐全趸到自家身上了。他把齐彭寿叫到办公室说，以后其他课程你跟着老师学，珠算课就你来教了，把加减乘除教完为止！当然，也不会让你白教，咱学校把每年的学费给你免了，一直到小学毕业……

       但齐彭寿似乎没有上学读书的命，他最终没能读到小学毕业，便再次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