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似乎叫她姐姐更合适。然而当时是叫芝英阿姨的。她叫王芝英，是天津人。有着天津姑娘特有的那种漂亮，鸭蛋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苗条挺拔的身材。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是两个调皮男孩的妈妈，而且还刚做完脑瘤手术。然而，她还是非常漂亮，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美丽。

        结识芝英阿姨，是1976年8月唐山大地震之后。我家在十三公寓的房子在四楼，不甚安全。便暂时搬到红三楼一楼居住。芝英阿姨大约是技术物理系的。不知什么原因，也住在这里。因为她是天津人，和我奶奶同乡，我们之间感觉特别亲热。她的丈夫是位海军军官，经常看到在湖边，她用大盆埋头洗衣服，丈夫搭绳子晾，两个男孩在旁边跑来跳去。

        1976年那一年的多数时间，人人都过得很沉重。生活中，真的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是芝英阿姨的心情似乎特别忧郁。也许是刚刚动了脑瘤大手术，关于这场手术，她根本不能提，受的那份罪，一提就要掉眼泪。也许是两个孩子太小，又十分顽皮，让人操心。也许是工作不顺心，又没有解决的办法。芝英阿姨总对我奶奶回忆当年没出嫁，在家当闺女的好时光。芝英阿姨的母亲虽然过世得早，但上面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十分疼爱这个最小也最漂亮的妹妹，所以她感觉那时的日子很幸福。她常哀怨地说：“当年在家，我姐姐连一条手绢也不让我洗。现在，我整床整床地洗被子。我姐姐要知道，还不定怎么心疼哪！”说着眼圈就红了。她不是具体地怨谁，只是怨命。可是这个命看不见，摸不着，改变不了。我们很同情她，觉得这么一个漂亮的人，不应该过这样一种生活。可是，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自从“文革”开始，早就不在个人的选择之中了。

        既使在那样暗淡无光的日子里，芝英阿姨仍然没有丧失生活的乐趣。她喜欢谈天说地，也喜欢整齐漂亮。我们搬离红三楼之后，有一天在校园里碰到她。她兴致勃勃地给我们看她在学校商店里买的一块红格子布，说要给自己做一件衬衫。当时所有人的衣服都失去了色彩，所有的人也都失去了做衣服的兴趣。所以那一块红格子布很显眼，她的兴致也特别高。她还大力劝说我奶奶给我买一块作裙子。临告别时，还殷殷叮瞩我尽量早点去，要不该卖完了。好像在记忆中，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亮，脸颊还是那么红润。

        以后，关于她的消息越来越少了。听说脑瘤很难彻底根治，多有复发的可能，所以很为她担心。但是随着我爷爷日渐病重，我们自顾不暇。也没有再多与她联系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奶奶在擦眼泪，说：“你还记得王芝英阿姨吗？她死了。”当然，是脑瘤复发，手术没有用。

        好几年之后，奶奶回了趟天津老家。回来说：“你猜我遇见谁了？王芝英阿姨的老邻居。使劲向我打听她。说她当年是那条胡同里有名的漂亮姑娘，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至今都记得她的模样。”真的，妙龄的芝英阿姨当年不知引起了多少小伙子美丽的遐思。可是没人能预料到她最后这样郁郁而终。她的那双大眼睛，闭上的时候，一定含着热泪，含着不甘，她的目光一定会穿出燕园，回到天津那条充满她银玲般的笑声，她在心里回想过无数遍的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