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倦怠社会》打开《原神》

《原神》可以被解读为刻画现代功绩主体心理机制的隐喻，即对自身施加暴力，同自身发动战争。功绩主体幻想自己身处自由之中，实际上却如同《原神》中的旅行者（玩家）。游戏中的丘丘人每日见旅行者就打，旅行者又不断主动去找丘丘人打，丘丘人即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不断同自身作战。如此看来，旅行者同丘丘人的关系是一种自我指涉关系，一种对自我的剥削。旅行者角色自身并无痛觉，而由此导致玩家的疼痛感即是倦怠感。旅行者（玩家）作为自我剥削式主体被一种永无止境的倦怠感攫住。

上面这段话的原文出自思想家韩炳哲的著作《倦怠社会》的序言，原本说的是普罗米修斯神话，但稍加修改就可以套用在《原神》这款游戏上，这样做并非只是玩弄文字，而是意在说明《原神》正是当下倦怠社会的最新症候。为了说明这点，我们有必要从《倦怠社会》的视角看《原神》。

在书中，作者提出了超越福柯的“规训社会”的新社会形态，即“功绩社会”，“其中的成员也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是功绩主体。他们成为自身的雇主”。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按照作者所说，“规训社会是一个否定性的社会。……否定性的情态动词——‘不允许’控制着一切”；相对的，“功绩社会越来越摆脱了否定性。……功绩社会使用一种积极的情态动词——打破界限的‘能够’”。由此一来，尼采所说的“末人”就大量出现。作者毫不留情地写道：“这种新型的人类，毫无防御地陷入过度的积极性之中，没有任何独立自主性可言。……他在没有任何外力压迫的情况下，完全自愿地剥削自我。他同时是施暴者和受害者。”

《原神》号称是一款开放世界角色扮演（RPG）游戏，其中设计了三重等级成长系统：角色等级、冒险等级、世界等级。简单来说，角色等级的提升受制于冒险等级，而冒险等级的提升会导致世界等级随之提升，导致的后果是游戏世界中的怪物（其中主要是一种名叫“丘丘人”的怪物）等级（强度）也随之提升。开放世界游戏主打的体验是自由度，虽然主线任务要求冒险等级到达一定级别才可以做，但游戏本身并未强制要求玩家必须不断升级直至满级。然而，《原神》玩家中却到处都是疯狂的练级者，甚至有人把冒险等级刷满了还不够，还要把每个角色的角色等级都刷满，把圣遗物（游戏角色穿的装备）也都刷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知道，《原神》本质上是一款单机游戏（虽然有极其鸡肋的最多 4 人联机功能），玩家就算把游戏玩得再好也只能自己看着过瘾，最多截图发到网络社群，而不能直接与其他玩家 PK（玩家间的挑战）切磋。这和一般的 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显然不同，在 MMORPG 中，玩家之间发动一对一 PK 或战队竞赛即可高下立判，这种机制促使玩家不断精进游戏技术。

那么，《原神》玩家究竟为何要这样做？此时，联想到《倦怠社会》的教诲，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促使玩家疯狂练级的不是否定性的禁令（这与传统的 RPG 游戏不同，传统的 RPG 游戏不练级就无法推进剧情和开放新的内容。），而是过量的积极性和肯定性——你能够把冒险等级升满，能够把好角色都抽到，能够刷出词条好的圣遗物……由此，玩家陷入了一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循环怪圈：在游戏中遇到打不过的丘丘人，说明需要让自己的角色变强；而随着角色变强，游戏中的丘丘人会变得更强……正如上文所言，玩家这个功绩主体开始了一场和自身的作战，这一切都发生于开放世界这个主打自由度的游戏框架之下，如作者所说，“功绩主体投身于一种强制的自由，或者说自由的强制之中，以达到最终目的——效绩的最大化。工作和效绩的过度化日益严重，直到发展成一种自我剥削”。更残酷的是，“这比外在的剥削更有效率，因为它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剥削者同时是被剥削者。施虐者和受害者之间不分彼此”。

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作者说，“当功绩主体不再能够（继续工作）时，抑郁症就在这一时刻爆发。它首先是一种对工作、‘能够’的倦怠感。……不再能够的能够导向一种毁灭性的自我谴责和自我攻击。功绩主体和自身作战。抑郁症患者是这场内在战争中的伤残者。一个社会苦于过度的积极性，因此患上了抑郁症。它所反映的，是那种同自身作战的人类”。由此，作者对当下的社会做出了病理学分析：“各种精神疾病，如抑郁症、注意力缺陷多动症、边缘性人格障碍或疲劳综合征主导了 21 世纪初的疾病形态。它们不是传染性疾病，而是一种梗阻病，不是由免疫学上他者的‘否定性’导致，而是由一种过量的‘肯定性’引发。”同样，《原神》玩家群体中也不乏感叹自己的游戏体验就像上班一样的控诉者。

面对功绩社会导致的倦怠，作者并未开出明确的药方，只是重新强调了放松、休息、深度注意力、深度无聊、沉思等活动的价值，试图以一种消极的、否定性的倦怠（无为）去对抗当下功绩社会导致的过劳症式的积极的倦怠。不过，对于深受《原神》之苦的玩家来说，有更加简单的办法——卸载游戏，去做点别的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总之，要卸载游戏，不要去想它。

谨以此文纪念投入《原神》的三张月卡和大量游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