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心事(文/王路)
(2014-03-31 16:20:02)我小学一年级就精通了打麻将。逢年过节,总要把大人从麻将桌上挤掉。捏着一把压岁钱换成的小票,压在麻将布下边,摸一张牌,食指按紧牌背,大拇指顺着牌面猛力一搓:“来个啥!”再一把摔在牌堆里:“八万!——我不要万,净给我来万!”四座大人哈哈大笑,我也不管,越发得意洋洋了。
坐在麻将桌前的人,如果半天“不开胡”,就免不了嘴里多说两句,摔牌时多用点儿力,骂骂“点儿背”的位置,怪怪旁边吵闹的小孩,直到终于赢了一把,边抓钱边说:“我就不信我一上午还开不了胡!”
爷爷一开始也是这样,后来不说了,因为奶奶过世了。奶奶过世后,爷爷的生活起居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饭是照吃,麻将也是照打,——只是在一些极细微的地方,比方说,麻将桌上那股较真的劲儿,不见了。
上了年纪的人怕累,多说两句话,都会疲劳。输赢固然无关痛痒,但悖时的运气,也不会让人开心。当爷爷一次次翻开前胸的兜,掏出整张的票子,换了零在桌前码成一垛小丘时,老人家微微皱了的眉头就有点小孩子的模样了。几圈下去,小丘越来越矮,渐渐夷成平地,等到最后一张零票也被赢家抓走,爷爷终于舒展了微皱的眉头,咧嘴笑了:“哈,又输光啦!”
在一声声轻叹的无奈中,我从小学升入初中,从高中升入大学。时光的流转与轮回如破竹般锐不可当,运气却并非如此。概率统计理论在麻将桌上是完全破产的。人手气背,往往一背到底,翻不了身。上天又极不公平,年轻人,心气儿盛,运气也盛,上桌就顺风顺水。当我能慢慢领略老人家轻叹中的意味时,便不敢一任年轻的心力在牌桌上肆意鲁莽和造次了。
这算不上修养的习惯,却令我在离家后的纷纭人事中博得了一点谬赞——他牌品还好。什么叫牌品还好呢,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不管输也好,赢也好,脸上看不出变化,话里听不出情绪,和和气气,大家开心。麻将嘛,讲的无非一个“和”字。
曾有帮狐朋狗友,逢周末便聚。一觉睡到中午,起床直奔KTV,简单吃点自助,唱到四五点,之后或者找个馆子,或者到谁家,边吃边聊。吃好聊好,麻将布摆上,八人刚好凑两桌。
麻将的玩法有许多种,通常是谁的庄谁定规矩。姑娘A大概有洁癖,轮到她的庄时,总是规定只有清一色才能赢。
说不出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规矩。我总是先跟着走几圈,只见姑娘A渐渐把“饼”和“条”一一打出了,我就不动声色地把“一万、二万”悉数按在桌上。轮到我摸牌,指法还是幼年的指法:食指勾了牌,拇指温柔地从底下掠过,“二万”!我把新摸的牌打出,姑娘A微皱的眉头舒展了。
通常在四边城墙下去两边半的时候,姑娘A听了牌。我当然是早就可以听牌了,但听牌并不是我的目的,赢牌也不是我的乐趣。
霎时起,我手中的“万”便一张张落花流水地打出去。他们皆惋惜同情我的“悖时”——我不留“万”的。他们这些混麻将桌的经验值还不及我小学三年级水平的人,有谁能领会这款曲暗通的意思呢。我只需偶尔夹杂一两张“红中”“发财”就尽可消除牌桌上的种种疑虑。荒牌前的最后一刻,我简单抛出那张藏了已久的牌,就轻轻松松地一睹了姑娘A开怀的雀跃。
只是,短短两月后,姑娘A便不再参与到我们的麻将圈里了——因为她有了男朋友,周末要陪他。麻将圈不久也散了。许多单身的人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管那归宿是永久的还暂时的,带来的乐趣总比麻将多。而麻将桌上,看起来热热闹闹,可总归,各人有各人心事。
我对麻将的兴趣淡了。偶尔也想体验一下从前胸兜中掏出整张票子的感觉,可是我的钱都装在钱包。最关键的是,我几乎所有的衣服,前胸都没有口袋。那种装束的时代一去不返了吧。麻将有什么用处呢?我想不出。我只是知道,没有什么游戏,会是你一生的挚爱。
春节去舅家拜年,舅妈不在。舅说她打麻将去了,“她在家总是腰疼,干活腰疼,歇着也腰疼,一坐到麻将桌上,腰就不疼了。”我因此知道,麻将并非全无用处,至少有治腰疼的功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