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1971年出生的师专生这些年的经历

                1章   大闹教委

公元1994年7月的某日，刚从师专毕业的我，大闹了县教委一通。

我认为我是一个很优秀的师专生，党和人民政府应该分给我一所很优秀的学校。

结果，党和人民政府似乎辜负了我的期望。

我似乎要被打入农村教书。

 “我要去擒那帮狗官，我科班师范大学生，我获得湘中师专最佳辩手奖，我文章写得那么响亮，全中文系哪个不晓得我柳大才子，做么子我这么好的条件进不得县教师进修学校？做么子人家体育系出身，教委书记的崽进得县一中？我要去擒教委那帮狗官，跟他们拍桌子摆道理去。”

擒，便是“寻”的意思，带有攻击性的一个动词。

那天，我的行动具有很大的攻击性。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沿着一条长长的下坡路杀向这个社会，自行车配合着我愤怒的心情，像俯冲轰炸的飞机一般猛冲下来，然后借着俯冲的惯性，好似战斗机拉起操纵杆直上云霄一般，杀上在县城主干道——复兴路上狂奔，往县教委狂奔。
　　后面，爷在喊，娘在哭。
　　“黎伢子，你快回来，你莫激动，我们托你姑爸去找祝县长写个条子，说不定还是能进你爸爸的单位教师进修学校。”娘在宿舍走廊上哭天呛地。
　　爷也驾一辆自行车，一面哆哆嗦嗦上车，一面喊：“黎亭宝呀，你莫这么哈，冷静滴，今夜里我和你娘就去擒你姑爸，拜托县长写个条子，回来啦，伢子。”
　　我只听得耳畔呼呼风声，哪里管得爷娘叫唤，三五两下踏完复兴路两三里的路程，左转一个斜坡，驾地一声，箭也似地上了坡，顺着县农机厂旁边的马路往前冲。
　　自行车的两个龙头握在手里，感觉自己就如同《英雄本色》里小马哥手握双抢直杀进什么枫林阁。那时候，最最喜欢看的就是发哥的电影了，看多了就胡思乱想，想着自己能两杆枪射杀这个社会。
　　发哥独闯枫林阁的画面刷刷地在脑壳里回放，回放完了，便回到现实境，之前几天的画面也进入脑壳里，不停地告诉我一些因果关系。
　　就在此前第三天，进修学校副校长到我家来问起我的分配情况，我爷说：“拜托各位领导的照顾，我崽应该可以进进修学校的。”那副校长笑笑：“未必。”老爷子一下子紧张起来：“冇得问题吧？校长同志，我是这个学堂的元老，79年返城工作就在这里做出纳，搞基建，那时候还叫五七干校呢，而且我们响应党的计划生育的号召，只生了一个崽，这点照顾总有的吧？”副校长还是笑笑：“未必。”我听得发毛起来，因为在毕业前夕我就在师专到处放言：我将会分配到老爹所在的单位去当语文老师，屈才教一帮民办教师。
　　那副校长不解释，不安慰，走出去时，回头对我说：“小柳，事情冇有你想像的简单，分配的事，不简单。”
　　我爷退了一步：“那如果进不了进修学校，城关镇总可以留吧？”
　　副校长忽然拍胸脯：“柳老，这个就包在我卢某身上了，镇党委书记每个礼拜要同我搓麻将打牌的，我在牌桌上讲一句肯定行的。”
　　我爷娘这才笑起来。
　　我爷是县教师进修学校的后勤，老黄牛这种动物既是他的级别，也是他的秉性，从79年干到94年了，地位不高但威望高，我们中国历来重视忠臣良将之后，按此规律，我分配到进修学校应该是顺天意，遂民情的事情。
　　以上是我一家人以及左右邻舍的想法。
　　副校长的否定让我们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以为这层阴影可以轻抹，哪晓得越来越浓密。居然轮到我单刀闯教委了。
　　进修学校分配名单上冇我的名字，我被划进了城关镇学区。
　　湘中县城关镇地盘大得要命，最近两年将附近铁牛乡的几个村也划进来，如果分到这几个乡，那和分配到穷山僻村冇任何区别。好比分到海淀区是北京，分到通县也是北京。
　　我旋风般刮进教委，教委大院里吵吵嚷嚷，本年度毕业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正拥挤在分配办公室的窗口拿派遣单。
　　不用问，不是湘中师专的就是湘中师范的，湖南师大的骄子们岂可回湘中这等小去处？

看着这些涌动着的芸芸众生，忽然有恶鬼站在阴阳界，拿着指令去投胎的感觉。
　　大学毕业确实如同一次投胎，重新开始人生。
　　投胎到县城教书的，成仙成佛；投胎到县城郊区教书的，虽然结局不满意，尚可改过自新，结束妖怪生涯，踏进县城修成正果；投胎到偏远山区教书的，也还有等级，女老师如果长得不太难看，那还可择贤而嫁，改变命运，如果是伢子，不幸又不帅，哎，那就安于乡野无私奉献，且有一点可以肯定：吃商品粮有工作的堂客是擒不到的了。

堂客者，妻子也，老婆也。
　　我不知道自己将投胎到哪里？想起自己可能讨不到堂客，我蛮怕蛮怕的。

大丈夫何患无妻。可冷眼看师专，有几个算得大丈夫？
　  想到自己娶妻的问题，不由得浑身呈火苗状跳动，眼睛皮子红红，脸色红红，血管红红。
　　这是一个正拿着派遣单的外语系校友告诉我的：“喂，柳相公啦，你浑身做么子这么红？”
　　这家伙是个成熟型小白脸，带着箩筐大眼镜，张开箩筐大嘴巴，浑身灰扑扑的，裤管上全是泥土。
　　大名吴存贤，外语系九一级的。
　　“莫问我做么子这么红，因为我浑身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我要杀他教委几个狗官。”我挥舞着报纸，将自行车扔在地上，也不上锁，直接往办公楼的一楼冲。

现今回想起来，我不晓得自己何以老是拿着一张报纸，这报纸打不得人，杀不得人，可我一介书生，除了拿张报纸，又能拿个么子当武器呢？
　　“哎，柳相公，你分在哪里嗒？”
　　吴存贤追在后面问。
　　“我这就去问那帮狗官，你分在哪里？”我一面交代，顺便问他。
　　他扬了扬手中的派遣单：“跑马镇第3中学。”
　　“啊————”我惊了一下，没想到他下乡了还精神气色这么好。
　　　“我冇打算去，先去浙江湖州那边找点事情做，同时准备考研。”吴存贤交代去向，真是个有志青年。
　　考研？
　　此公的大志让我耳朵边做雷响。
　　一个师专生怎么考研呀？
　　这个话题，我们宿舍的人不是冇商量过，最后结论是：此路不通。听得讲，莫讲其他的，就讲英语吧，传说就是读烂个脑壳也过不得关，因为我们师专生英语只要求过3级，过四级的人还得去邵阳赶考，在我们羡慕的眼神中去邵阳师专赶考。如此无望地读书，还不如花点心思搞调动吧。
　　我刚刚懵了一下，心底战火再度涌上来，这怒火指引着我找到一个办事员，对他吼：“你们主任在哪里？老子擒他。”
　　那后生被我的气势惊一跳，颤声曰：“在206开会。”
　　我一掌叉开他，大有武二郎问西门庆去处的气势，豪气干云地跑到狮子楼——206门口，却喜那门关的不严，一脚踢开。
　　里面一帮狗官跳起来。

我叱喝：“哪个是教委主任？给我站出来。”
　　一带眼镜的瘦高个子说：“我就是，我站出来了。”
　　我盯了他一眼，再环视周围，从局长扫射到科长，用眼光，而不是用发哥的枪，居然发现了主管教育的女县长。
　　 “后生，你要做么子？”教委主任呵斥。
　　 “老子要问问你，我那么优秀，为什么不让我进进修学校？把我搞到城关镇教鸡巴初中。”我将手中长剑挥起，拍在桌子上，那长剑折也，一张报纸，顶个卵用！
　　满办公室皆笑，笑我书生无力。
　　“喔，你是今年毕业的师范生呀？你作为未来的教师，你要晓得，国家出钱培养了你，你要听国家的话，要服从国家的分配，师范类学生刚毕业就要先到农村去锻炼几年，这个政策你们学校应该讲过的。”教委主任拿着大帽子来压我。
　　我是看过不少发哥主演的枪战片的，么子场面没见过，我怕么子，我用大嗓门回应他的大帽子：“你莫哄我，甚么下乡锻炼，全是欺负我们这些没关系的，要不然，怎么你们党委书记的崽同样湘中师专毕业，今年毕业的，做么子就进了县一中？”
　　我以为我拿了证据，可以将这帮狗官收拾了。

冇想到他们来收拾我了。
　　一个虚胖而且白须，大热天还穿着毛线衣的领导站起来，一个手（我已经忘记了是左手还是右手）托着保暖杯，一个手拿着保暖杯盖，指着我问：“后生，你讲的就是我的崽吗？”
　　　我观他身体虚弱，肾气不足，便轻蔑地说：“你算哪个东西？”
　　　马上有人出来护驾：“请放尊重些，这是我们教委方书记。”
　　　方书记气势汹汹地将茶杯打在办公桌上：“后生伢子，你讲我算么子东西？我告诉你，我50年代湖南师大中文系毕业，学历比你高，资历比你老，你竟然骂我么子东西！”
　　　　 “你的资历和学历就是你崽进县一中的条件吗？”我想起了两个月前举行的辩论赛，我当三辨手的那一阵，马上就进入了状态。
　　　　 “后生伢子，你要想清楚。”方书记又拿起茶杯，开始给我上课了：“湘中县一中看中的是我崽的本事，不是我这个做老子的权力和官位，他在湘中师专体育系很优秀的，你晓得不晓得，大学生毕业这几年开始双向选择，不再包分配，你懂不懂政策？你莫闹了莫蹶了，先去乡村中学锻炼锻炼，练好本事再考虑回城的事，你晓得不，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
　　　“方老倌子，你莫狡辩了，你家少爷分明是走关系进的一中，如今却美其名曰：双向选择。双向选择，都是你们的遮羞布，这不公平，我抗议…………”
　　“出去，出去，不要妨碍领导开会…………”办公室的老少科长们开始徒手轰我：“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师范生，应该分配到铁牛乡，深冲乡去教小学。”
　　我抓住把柄回击：“你们终于承认了，到山村教小学是一种惩罚和充军，我要拆你们教委的牌子。”
　　　　 正在拉扯的时候，我爷慌慌张张进来了，拉着我往外跑。
　　　　 方书记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爷教训：“老柳，你要好生教训你的崽，太冇名堂了，哪里像国家培养的师范生。”
　　　　 我爷扯着我往楼下走：“伢子，快滴行，快滴行，不要得罪这帮官老爷，不然你姑爸到县长面前不好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