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信曾经留意过小曼,不是因为她长得很清秀,而是她真的和她的名字一样,做什么事情都很慢。老师们都不愿意提问她,因为她站起来除了一阵静默以外就没有别的了,时间一长她就被注重课堂效率的老师遗忘了。正信还记得上一次考试作弊被老师罚留堂时,最后一个交卷的也是她。监考老师在空荡荡的考场内托着腮看着她作答。头上的吊扇开得呼呼作响,可她的额角还是不时渗出汗珠,答得既慢又认真。正信挨完批后,刚好看见小曼在锁教室门。正信大喊:“等一下。”
到现在正信仍记得,小曼又再次开了门,同时说了一句让他们开始有交集的话:“我把我那盆长寿花放在了你的桌子上,因为阳光会在你那儿经过,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搬回到我的位置上。”
“不介意。”正信进去拿了个袋子,顺手把花摆在一个更不容易被碰坏的位置。“你每天都把它移到我的位置上吗?”
小曼想了想:“嗯。不过花盆底下有个碟子,泥水不会弄脏你的地方。”
“这没什么。”他看了看西沉的太阳,叹了口气:“今天有点晚了……大家都走了,我们一起走吧。”
小曼又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正信是有自行车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和小曼聊下去。他刚才突然想到他和小曼的距离总是最远的。小曼坐在第二组最中间,他坐在第四组的最后。班上的流动座位规则是每星期向后一位,向左一组,这会使第一组和第四组,第一和最后的距离缩到最短,但他和小曼始终保持平行。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下,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有一段距离,小曼在后面慢慢尾随着他。他停下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
小曼摇了摇头。正信继续说:“你特像里面的卓一航,练霓裳去追凶的时候跟他抛开了一大段距离,等练霓裳和别人都打完了,人也葬了,他才匆匆赶到。”
小曼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走得慢,便快步跟了上去。正信显得更加好奇:“你的动作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为什么会这么慢呢?”
走了一段路后,正信开始有点后悔,这么问会不会有点伤人呢?她怎么一路上都不说话呢?可能是生气了吧?正当他想开口道歉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对他说:“我也想不出是为什么,我想到了再告诉你。”说完便在分岔路口告别了。正信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应该是想得太多了,脑子被问题塞住了。”
(二)
几天后的语文课上,当正信睡醒了的时候,他看到了小曼写给他的纸条:“这几天,我看了木心先生的《从前慢》。里面有一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想,慢能让人看到更真切清晰的风景。”正信随手拿起一支笔回复道:“你的回答很有诗意,只是我上次问的是你为什么慢,不是慢能带给你什么。如果你是为了享受慢带给你的风景,那你在考试时在享受试题么?”下一节课时,纸条才被缓缓地传回来:“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正信把纸条放在一边,继续把头埋在肘弯里呼呼大睡。
放学后,小曼在架空层看到了正在练跆拳道的正信。他在练习时认真卖力,跟上课时萎靡不振的样子截然不同。他的速度很快,侧踢和腾空上踢时把脚靶踢得响亮,连拿板的人也面露怯色。正信余光里瞥到了小曼,有点得意地问:“我踢得好吗?”
小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脚靶:“我想脚靶一定很痛。”
周围的男生都忍俊不禁,正信则显得有点郁闷:“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的脚也很痛呢。”
小曼呆呆地看着正信训练,旁边一个男生怂恿她也试一试。于是她扶着墙,把鞋袜脱到一边,学着正信的样子踢了几脚。她怀疑正信踢的是木板,而自己踢的是海绵——而且是团藏着铁块的海绵,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且脚痛得很厉害。正信皱了皱眉:“踢的方式不对,我来教你。”后来正信就为自己好为人师的行为懊恼了,一直被自己折磨的脚靶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她脚上。“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正信拍了拍手。同伴有点惊讶,但随即收拾好东西各自散去。在路上,小曼突然问正信:“你是不是提前结束训练了?”
“嗯,今天有点累。”正信知道她已经看出来了。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的脚。”
“其实你只要看着就好,或者不用把全身的劲都用上。”
“我是不是学得太慢了?”
“对。”
“……其实我——啊!”她突然叫起来,快速把手挡在了正信右脸侧。正信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一个篮球在地上打着圈儿。再看着小曼红肿的右手,他立刻明白了,又马上不明白了:为什么像她那么迟钝的人,能够那么迅速地帮自己挡住飞来的球呢?这只能说明她的条件反射比自己的要强了。
(三)
小曼扭过头对跟在后面正信说:“你不用跟着我的。”
正信指了指她的右手:“我有义务对它负责。”
因为这句话,正信第一次进入了小曼的世界。小曼是粤剧社的成员,每逢星期五训练一次。正信听着小曼用“红腔”唱《帝女花》时,觉得既惊艳又神奇。像她这样慢吞吞的女生,能唱得这么炉火纯青,肯定投入了无法估算的时间和精力。“你想加入这里吗?”在休憩的时候小曼问了他一句。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粤剧也有男声的啊……诶,这不是《霸王别姬》里面的台词吗?”
“你反应真够慢……粤剧很闷,我不想学。《霸王别姬》里张国荣到底是男是女?”
“是男的啊,就像那句台词说的一样,你没有看懂……粤剧不闷的,里面的句子都很美……”
正信现在只能模糊地还原那场对话,可是他忘不了那双闪烁着欢乐和虔诚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使他开始尝试唱粤剧。他本来嗓子很好,加上学东西很快,粤剧社的老师就把他收编到小曼那一组。本来有点沉闷的粤剧社因为他的加入慢慢有了生气,小曼也不像以前那么寡言了。可是在正式到老人院表演《游龙戏凤》的时候,他们俩闹翻了。
“你怎么迟到了呢?”
“在宿舍睡过头了。”
“那快点到这边来,我帮你上妆。”
“那么麻烦,随便唱一下就好了,反正时间也不够。”
“不可以。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要做得最好,不能敷衍了事。”
“你动作那么慢,肯定会迟到的。迟到了也很没礼貌。”
“那你应该早点到这里来。”
“结果你还是绕回这个问题上了。你平时动作那么慢,背词慢,记台步慢,想事情慢,学跆拳道慢,学什么做什么也慢,大家都得等你。为什么我慢一下就不行了呢。”
“……我再慢,我也有责任感。我没有吃午饭,也没有睡午觉,就一直在这里准备演出……”
全社的人都在更衣室门外听到了这番对话。后来他们看见正信扔下剧本往外走,小曼则匆匆换了一身戏服,跟着大家去演出。
再后来,正信听说那次演出中《游龙戏凤》改成了《红烛泪》独唱,演唱的那个女孩子因为太投入而流泪,感动了在场的人。
(四)
正信很讶异当年倔强的自己,为了所谓的尊严和名誉,退出了粤剧社,也和小曼划清了界限。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有一天条件改变后,他们开始相交了。但过了相交点后,他们就离得越来越远,甚至不如两条平行线。后来正信听说小曼身边已经有人陪伴时,他的心沉了一下。他想起以前那些事情,慢慢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才是最慢的人,慢得需要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愧疚,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惋惜,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淡忘。
可年少轻狂的他那时怎会懂得。多年后蓦然回首:红尘中让你思念,让你牵挂人有几许?依然留下淡淡的相思与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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