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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影心,一个陌生的名字,即使是于专修现代文学的研究者而言。这种陌生,几乎是彻底的,或全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要说读过其文章,或对其偶有所闻,却不知他文学活动的来龙去脉,“甚至李影心是否他的本名也不清楚”。以钩沉索微见长的陈子善教授亦有些束手无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已取得长足进展的今天,还出现这样不应有的空白,真是令人悲哀,也令人无可奈何”。如此看来,《书评家的趣味》一书的出版,是有双重的价值的:一为李影心作品的首次结集,具发掘之功;再有,让现在的读者看到曾湮没于故纸中的好文章,体尝一种“书评家的趣味”。
谈李影心,便不能不说起刘西渭(李健吾)。李健吾是剧作家、翻译家,还以刘西渭的笔名写书评、文学评论,结集《咀华集》、《咀华二集》,是“印象派”文学批评(偏艺术视角,与社会派区别)的代表评论家,名声不可谓不大。李影心与李健吾的交集,在于同为《大公报·文艺》副刊的书评作者班底,他们两位,再加上常风,写作的书评文章,不论从量还是质,均堪称翘楚。不过,历史的吊诡或曰不太公道之处亦表露无遗:李健吾的评论,成为一派风格的标杆,现代文学研究的对象;常风虽未有如此风光,但并没被人所遗忘,其著作仍在重版;而李影心,我们已然知道,无人知晓了。
其实,是中的缘由,亦不是不可以揣测一下。李健吾是文坛的多面手,其主要的身份是剧作家,文学评论为其副业,另从事法国文学的翻译,这样一位重要的文学家,任一领域的实绩都不会被人所忘记,何况他的文学评论确是文采斐然,开一派之风。常风曾出版《弃余集》、《窥天集》、《逝水集》,收录书评、文艺评论、散文等作品,事实上这位老人长期以来亦是声名寂寂,但因有一些晚辈学人的呼吁,而更重要的是,他曾在北京大学、山西大学长期任教,受其亲炙的学生及再传弟子,终究会续其衣钵,不会全然湮没的。而李影心,无法求证其大致的生平材料,不知其职业,不知其更多的文学活动,只能推测,他应该未在大学任教,否则不会没有学生回忆他,且不太热衷于参与文学社团及活动,否则这方面的记载亦可为其“留影”(现存的记录寥寥可数)。当然,我们也看到了单纯的书评作者的悲哀之处,哪怕写得再好,若只写这一种文体,却极容易濒于被遗忘的边缘。客观而言,写诗歌、小说、散文的作者,如果写到李影心之书评文章的水平,依如今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搜罗程度之广之密,绝无遗漏之虞,但李影心的被遗忘,可说既是于其本人的不公平,亦是书评这种文体的尴尬处境。
不过,不管怎样,我们现在知道了李影心,还是来看看他的书评吧。李影心的文章写得好,而若拉来与当下颇为蓬勃的书评写作并置,恐有更大的意义,因为与这位前辈相较,现在太多的书评作者实要汗颜得紧。精准的艺术眼光、敏锐的艺术感觉、广博的学识自不待言,只论李影心将评论这一文体的独立艺术品之位置的磨练实践,即令人观止。试看他如何评《画梦录》:
“(何其芳)珍惜那份梦境的迷离,犹如珍惜于一个阔别之友偶然不经意的会晤;然梦中道路不常会经常现临,就有如阔别已久的友人在刹那飘忽间的再度相逢,于我们的思念上并非刻意预知。于是他有所怀想。而这怀想,代替了‘梦’,萦绕他想象的边缘,且常帮助他有所思索,他的文章,与其著作一个孤寂灵魂的独白,莫若说是这种怀想之所系,为一种静美阴郁揉和之不断追寻的抒写。”
不仅有着文本细读及对何其芳之创作心脉的准确把握,其书评文字本身之美,亦不让《画梦录》散文的水准,这大约是高妙的评论所应抵达的境界吧。其实就这一点上,李影心和李健吾的评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均使得书评具备了独立之艺术品的价值。就此看来,书评之为美文,虽非必须,但若能够成就,确为这一文体不至为人忽视、贱视的一关键所在。
李影心集中于评论新文学作品,在其时或未必觉得如何,但经时光的淘洗,我们现在读之,多了许多意味与趣味。如果说文学史是长矛长戟,那书评显见得是短兵相接,时鲜出炉,容不得时间让你“悔棋”,最见出评论者的眼光、洞察力。我们看李影心评老舍《离婚》、曹禺《日出》、沈从文《八骏图》、芦焚《谷》、何其芳《画梦录》、三诗人《汉园集》、陆蠡《海星》等,精微地道出了其艺术之价值,为后世的文学史所验证,可称评论的先锋营。而他对穆时英《五月》的批评,直击作品的“七寸”,抓住新感觉派小说的末流之软肋,毫不留情面。另有一部如今不见经传的小说《幽僻的陈庄》(儁闻著),李影心既赞扬作者对乡村生活的熟悉,也不做好好先生,而是直接道出艺术表现力的致命缺陷,导致作品的失败,这种评论,自然是秉笔直书,是评论人最基本亦是最可贵的素养。
不论是审美品位,还是文章发表的园地,李影心显然属“京派”阵营。他选择的评论对象许多是京派作家的作品,如老舍、沈从文、何其芳、李广田、芦焚等,还有如林徽因编选的京派小说集《<文艺丛刊>小说选》、朱自清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简直就是贴着“京派”显眼的标签了。而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作品的确合着李影心审美的脉息,他能够准确地捕捉到其间的微妙之处,作品的精义,作家的创作心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与感知,若合符节,相通如是。在京派作品之外,他选的多半为或现实主义或偏向左翼,如蹇先艾《踌躇集》、艾芜《燃烧的原野》、舒群《没有祖国的孩子》、万迪鹤《火葬》、何谷天《分》等,不太涉及别的流派,如即使选了一篇新感觉派的小说《五月》,也是批评为主。
李影心在《书评家的趣味》一文里说道,“书评家欲想忠于职责,他便得时刻牢记回避自我的直接参与。由于他的一切尽心为力最终倒不是为了他自己,至少说书评的成就不是发现自己,更很少是表现自己,虽说这样来作倒是一己存在的方便的安绥。”他对自己工作的职责认识得极清楚,而我们悲哀地发现,这种认知似乎连接着其后来被遗忘的命运,评论文章写出来,宛如为他人做嫁衣,衣裳裁好,光鲜的是着衣的人,裁剪者退居幕后,早已被忘得干净。这是遗憾的,可似乎时时避免不了,那我们拿起这册迟来的结集,算是挽留一下忘川的水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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