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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与《受戒》:初恋的微妙书写

(2014-04-18 09:3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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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书评

  

 

    初读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另译《比肩》),不禁有些讶异:首先是因这位日本女作家写得实在好,对时代浮世绘的铺陈,对少男少女微妙心理的把握,时有神来之笔;再有于读的过程中,有意味的熟悉之感不免泛出。这种感觉关联着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汪曾祺的《受戒》,其与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在主题的选取,人物身份的设定,以及写作方法上,都有着暗中的款曲相通。《青梅竹马》初刊于1895年,《受戒》写于1980年,相距85年;我阅读过汪曾祺几乎所有文论及随笔文字,未见提及樋口一叶与《青梅竹马》(虽早在上世纪一〇年代,苦雨斋即介绍过樋口一叶,但此篇作品最早的汉译至六十年代方出版),因之不能确定汪曾祺是否看过这篇小说,亦无法获知有无受其影响的可能。自然,更有一种可能是,两位小说家立足于本土,于创作思路上的不谋而合。我查阅了一下,似未见有将这两篇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重要作品并置辨析的文章,所以做一尝试,或许予人启发亦未可知。

 

    《青梅竹马》和《受戒》,主旨都是写少男少女的欲语还休的初恋,即使相隔近百年,那种东方式的含蓄,仍令人感觉其相似之处。有意思的是,在男主角的身份设定上,都与“小和尚”脱不开干系。《受戒》里的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青梅竹马》里的信如,是龙华寺方丈的儿子,“这孩子是注定要换穿黑沙法衣的,他的头发还不知能够留到几时哩”。《受戒》就是以明海如何“受戒”为时间线的,到善因寺烧戒疤也就是故事时间的终点;而《青梅竹马》的结尾,“日后她无意中听说: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为了求学穿上了法衣,离开寺院出门去了”。

 

    在对寺庙及出家人生活的描绘上,《青梅竹马》和《受戒》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这些特点,颇为出人意表。《青梅竹马》中,“龙华寺方丈越是发财,也就越发福,他大腹便便,脸上泛出既不像桃花又不像樱花的红光,真是无法形容的好气色”,更超出我们想象的是,这个和尚是有老婆的,且生了一儿一女(信如即为其子),出家人当到这个份上,真是出家如在家。而《受戒》,既有忙于生意、整日算账的和尚,也有娶妻生子的和尚,“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青梅竹马》里,和尚利用寺院门前空地摆摊,赚钱要紧;《受戒》里,和尚们直接在大殿的饭桌上赌牌,消遣为要。当然,《受戒》中有一招极狠,是《青梅竹马》中的和尚所不及的,也就是在寺庙里杀猪,“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老和尚虔诚地念一道“往生咒”,“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而《青梅竹马》和《受戒》之“气质”最为相通的地方,是在叙事的同时着重对地域风俗画卷的铺陈。汪曾祺说,“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我的小说里有些风俗画成分,是很自然的”。虽未见樋口一叶有何创作谈,但她类似的思路在《青梅竹马》中清晰地现出,小说一开篇,即对大音寺前巷这个“红尘闹市”做一详尽白描,使我们于十九世纪晚期东京花街柳巷的风貌有鲜活的认知。风俗画卷的描绘须注意一点,即“不能为写风俗而写风俗。作为小说,写风俗是为了写人。有些风俗,与人的关系不大,尽管它本身很美,也不宜多写”(汪曾祺语)。于这一点上,樋口一叶有着小说家的本能,她的描写都是为了对人物有烘云托月的用意,虽用笔奢侈却不耽溺,最终仍是要指向人。《受戒》中,汪曾祺写放焰口,写盂兰会,写“飞铙”,饶有趣味,看似闲笔,其实并不离终究要受戒的明海小和尚生存的环境,“物”中是有人的。樋口一叶、汪曾祺都是深谙小说书写中的闲适冲淡之道的,将人放置于时代的风俗画卷中,有一种独特的美在里面,不是其他写作方式可以取代的。我想,这种写法,樋口一叶应该是受本国的浮世绘之启发,而汪曾祺也说,“十六七世纪的荷兰画派的画,日本的浮世绘,中国的货郎图、踏歌图……我都爱看。讲风俗的书,《荆楚岁时记》、《东京梦华录》、《一岁货声》……我都爱看”,可以看出他们风格的渊源所在。

 

    在对初恋的微妙书写上,《青梅竹马》和《受戒》都体现出东方式的含蓄、暗示、欲语还休来。且有意味的是,两位小说家均借助于某“物”来达成自己的初恋故事中最精彩的书写。《受戒》是用脚印,“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这小小的脚印将小和尚的心搅乱了。而《青梅竹马》用的是一根红绸条,信如经过心仪的女孩美登利家门口,不小心踩断了木屐趾襻儿,低头侍弄,美登利想给他绸条系上,又不敢,只好悄悄丢给他,“信如惆怅地回头一看,自己的脚旁落下一块红友禅的绸条,像是一片美丽的红叶一样,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红绸条的“愁肠百结”整整花了一节的篇幅,最终也没捡起来,几乎含蓄到了极点。汪曾祺、樋口一叶不约而同采取这种写法,我想也有着古中国传统文学的潜在影响,那种借物寓情、柔情婉转的悠远流传,实在已进入后世人潜藏的文化基因里。汪曾祺自不待言,而樋口一叶在小说中也经常会冒出诸如“杨家有女初长成”的唐诗句子来,可见对汉文化的熟稔程度。

 

    同是初恋的主题,名篇佳作不在少数,《青梅竹马》、《受戒》为东方式思维,而屠格涅夫的《初恋》、茨威格的《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那种隐忍中的激烈、宛转中的执拗与前者相映成趣,“西式点心”的味道之分别大可咂摸辨别。相异空间与时间中的作品,存在着某种暗中的脉络相通或分庭抗礼,细加思量确是一桩有意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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