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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蒋晓云的《百年好合》有一种错觉,因先前未听说过这位小说家,看那典丽幽曲的文字风味,恍觉是上一个时代的作品,但随着页码的推进,忽见“网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等词语的出现,方知如许的文字写在当下。《百年好合》有一副题,曰“民国素人志”,素人之志,浮生若梦,与芸芸众生泯然无距离,传奇固然有,更要紧的是世态人情的参透,这对写作者的要求显见的不是会编故事就完了,于是,我们就了然搁笔近三十年的蒋晓云为何能写出如此的一本书,她自己讲,“我花了大半生反刍、追寻,和思考,等到浮生百年才开始诉说”。
诉说“素人”,蒋晓云采取的结构形式蛮别致。十二个短篇,各有各的主角,却又牵丝扯蔓,此篇中的配角到了下章,演绎出以己为主的故事,主枝讲完,另有旁枝的蔓延,行行复行行,不知伊于胡底。这环环故事不会完,因为人生的绵绵无绝期。蒋晓云讲述的是听来的抑或想象的故事,“直接认识的其实有限”,但非无根由凭空虚构,因她本就生活在其中,大时代的离乱命运其家族亦未逃过,而“很多昔日王谢流落异乡,后代也就成了你我身边的寻常百姓。我的思想也跟随他们的足迹四处流浪与寻访”。
这寻访卓有成效,却也有着蒋晓云自己的好恶在其中。她笔下的男性多数薄幸或自以为厚道,自私或自以为公道,自人性之复杂性而言乏善可陈;而女性,显见的是其书写的重中之重,那众多的女人,虽漂泊无所依,徘徊无所定,却各有各柔韧,各有各处世之方式,各得其所在。蒋晓云的小说写作勿论是否受到前人影响,但是仍可归入某一文学传承的脉络,王安忆即说,“她的人物族谱与张爱玲的某一阶段上相合,但要追踪得远一程,拖尾再长一截,好比是张爱玲人物的前生今世”。
如此的特征,在与书同题短篇的《百年好合》里可见一斑。熟悉张爱玲小说的,读《百年好合》不免会想到《倾城之恋》,个性鲜明的大龄世家闺秀,海外背景的浊世富家公子,以婚姻为目的或不为目的地触碰与试探,机心四溢却又彬彬有礼,危机四伏的时代风云为其背景板。固然结局都是“合”,但《倾城之恋》止步于“合”,余下的故事作者无意再说了,而《百年好合》既要“合”,亦纠结于“百年”二字,蒋晓云大有追踪一程的兴味,且要道破其中的关窍,“人人都羡慕她命好,不知道诀窍是心淡”。她很喜欢在诸多个体的漫长一生中做纵横捭阖地游走探寻,掘出内里隐藏的东西来,开篇如是,诸篇皆是。
看蒋晓云起的题目,“女儿心”、“北国有佳人”、“凤求凰”、“珍珠衫”、“昨宵绮帐”、“红柳娃”、“蝶恋花”,旖旎的外观下,却有着结结实实的离乱悲痛。《北国有佳人》中的商淑英,因日军侵占东北,随母亲逃亡上海,在这个远东销金窟以舞女职业谋生,一九四九风云变幻,有意无意流离到台湾,仍是容身艰难,生法子再流落美国,讨得后半生的安生。商淑英的每一段生涯都是一段传奇,但却是她不想要的传奇,一程复一程,辛苦复辛苦,但这个女人就是如此地硬撑了下来,非但没有垮掉,还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待到九十年代,她随旅美华人的旅行团重回上海,“老太太临窗而坐,优雅地举着高脚杯,跟团员们讲述当年十里洋场的风光”,那就是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意思了,昔日的苦难化为杯酒与闲谈。
离乱是离乱,可众女子的性子该“作”还是“作”,未必会因时势不顺稍减几分。《昨宵绮帐》算得上是双主角,起始放在前台的是应雪燕,作为富少的外室辗转台湾孤岛,且不安于现状,追求起自己的幸福,与邂逅的飞行员结成连理;故事的演进是令人意外的,金舜美原作为好姐妹居于后台,不久即吃起雪燕的飞醋来,狂热的表演抢了所有人的风头,直至意外地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作”才刹住了劲头。“跟舜美同时辈的人多数因为内战而失去至亲或至爱,抱憾终生。舜美想,她却是为了自己的成长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应该说,个体的命运虽在时代的巨浪中飘摇如一叶扁舟,但个性并未全然无用武之地,那如许的悲欢大约就是如此得来的了。
第一代的强悍,到得第二代,终究要磨掉许多,因为她们有属于自己的新的困境。爱芬在母亲商淑英的安排下,做了“盲婚”的过埠新娘,算是有了安稳的生活,但泥人有土性,终是演出了“珍珠衫”的故事;金家的安静,确是人如其名,接受婚嫁之路,获得异国沙漠小镇的安静生活,而她妹妹安心,极似小姨金舜美,对婚姻中的瑕疵不愿低头顺从,极力搏斗,却如拳击烂泥,闷声乏力,无奈结局。事实上,她们并未全然摆脱漂泊的境遇,但其生命的烈度,较之第一代,已然薄弱了许多。
蒋晓云的写作,有种难以归类的奇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倏忽而来,拿出几本逞少年才气的小说,去美国后断然搁笔,一晃即三十年,又飘然以新作归来。《百年好合》显示出其创作的特质,有暗中的承传,有自出的机杼,大约未必能够被划入狭义的台湾文学,却又一时想不出该把她放到哪里。不过,已经见识了其“叙述的膂力”(王安忆语),贴标签的瘾可以暂时放下,且待其新作一新大家的耳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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