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版的“先锋长篇小说丛书”,出版于1993年,有余华《在细雨中呼喊》、格非《敌人》、苏童《我的帝王生涯》、孙甘露《呼吸》、北村《施洗的河》、吕新《抚摸》等六种(后又增加若干,但其实已不属先锋作家的序列,暂不论)。此版本均为这些作品的首版,首印之后加印一次(封面亦更换),量不算大,如今大约不常见了。名为“先锋长篇小说”,事实上此时先锋文学已是强弩之末,临近煞尾了;成规模地推出,别有况味,既是集体亮相,亦为默然告别。而这些作品其后的命运,各自不同,追寻一下或可看出书册在人世间的浮沉运道。
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应是时隔近二十年后生命力最健旺的了,自花城版之后,版本众多,有作家版、上海文艺版、南海版等,销量虽不及《活着》,却也不错了。这部作品在《收获》杂志初刊时名《呼喊与细雨》(与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著名电影同名),出单行本时更为今名。如果说《活着》是余华的转型之作,那《在细雨中呼喊》即此前的前奏曲了。余华早期作品是冰碴子般的冰冷与残酷,充满愤愤与挑衅,《在细雨中呼喊》仍有此种情绪的延续,但我们明显感觉到叙述方式的某些调整,及温情的潜行。连接起此后的短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长篇《或者》,其脉络就十分清晰了。
格非的《敌人》和孙甘露的《呼吸》,版次都不多,首版之后,前者有中国社科版,也曾收入作者的文集(江苏文艺版),后者有上海书店版、东方出版中心版(其实还有一个更名为《像电影一样恋爱》的版本,莫名其妙的书名,显为书商所为)。格非以叙事空缺成名,在其首部长篇中亦惯性继续习用,不过问题在于,一种精致的叙事技巧用于中短篇,见其悬念与精美,固然不错,但如果置于长篇,如此单纯的叙事动力如何撑得起来?我的阅读感觉是想起一句西语,“播下了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未免得不偿失。《呼吸》相对孙甘露的中短篇,好读许多,毕竟那种繁复华丽、晦涩莫名的笔调局限性太大,长篇终究是需要情节的,不能恣意过甚。但绕且如此,这部小说的阅读难度仍是不小,似乎将普通读者尽数屏蔽了。《敌人》和《呼吸》,其后的命运有相似处,版次少,问津者亦少。格非这几年写了《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部曲,显然是要与早期的创作划清界限,《敌人》是真正的“少作”了;孙甘露自《呼吸》后,渐渐停止小说写作,偶尔写点随笔,如今更是只在沪上文化圈以清谈者的姿态出现了。
苏童的小说,总是让我想起“哀感顽艳”这个词,《我的帝王生涯》这种虚拟历史小说亦不例外。花城版之后,有作家版、上海文艺版、长江文艺版、北岳文艺版,亦被收入作者的文集(江苏文艺版),版本是较多的。苏童的长篇中,历史题材的有三部,除《碧奴》外,均以帝王为主角,不过一为虚构皇帝“我”,另一为写武则天的《紫檀木球》。说起后者,有一或被人遗忘的轶事,即当年导演张艺谋欲拍关于武则天的电影,征召四五位作家来给他写小说(终了亦未拍成),大概是苏童、格非、须兰、北村等,于是有了文坛一景:短期内出现了好几部同题材的长篇,可发一叹。而我竟有闲工夫挨个看来,得出结论,苏童并未失去水准(格非的最弱,不提也罢),尽管是被征召的命题作文。
北村的《施洗的河》、吕新的《抚摸》,花城版之后,版次极少,前者有上海文艺版,后者似未见别版,可见其落寞的运道。北村在《施洗的河》中,将自己的宗教情结发挥到极致,人的善与恶及宗教的救赎完全地交融在一处,是他写完做路径的必然,亦是文坛的异数,但知音的多少恐是个疑问了。吕新的《抚摸》延续其晦涩的写法,但读者的匮乏大约是其作品最大的尴尬了。如今,北村许久不写小说了,吕新偶见作品,属于他们的时代似乎已过去了。
“先锋长篇小说丛书”中的作品,均为这些小说家的首部长篇,其时亦为先锋文学的收尾阶段。昔日先锋文学的叙事颠覆、观念革新,到了这个阶段已有疲乏之态,作家们虽未完全放弃早年的标识,但都在做暗中的调整,为转型做相应的准备,“先锋”的丛书,似乎在为脱离“先锋”进行预演。自此观之,这套丛书于作者及读者,均有历史的意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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