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杂说(上)
(2025-07-21 15: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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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人诗《山中寡妇》白居易“永嘉四灵” |
曾见过有人惋惜或者说指责中国古代许多人写的诗话,都是零碎散漫的议论,而一直没有构筑成系统的诗歌理论。笔者不才,依然只能是一些散乱的议论,而根本就没有什么稍微系统的理论。文学理论我粗略知道一点,哲学和伦理学的理论我倒是比较熟悉的。正因为我了解这种从一些最基本的原理依逻辑展开演绎的理论,所以我也就厌恶这种成体系的理论。我认为,关于诗的一些普遍性的、一般性的议论、观点,也只能是普通人的语言习惯上的普遍、一般,决不能理解为严密理论中的严格的、概括一切个别的一般,决不能理解为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什么可以算诗什么不可以算诗,大约也难得有个严格的界定;如此,又如何为诗下一个绝对完美、无懈可击的定义,如何概括、提炼出诗的绝对的本质与规律呢?单是先下诗的定义还是先界定诗的范围,就会陷入互相矛盾的两难之中。谁有本事就去构筑他的诗歌理论去吧,我则只能随便说说。
实际上,一些一般的理论观点也没有什么错。说诗以抒情为主,说诗要表现人的情感和社会生活,都是对的。我也不想创造什么新观点,以下我只是再补充谈一点具体的问题。一些问题,我可能有自己明确的观点;而在有的时候,我可能也会陷入犹豫不定;有的时候,则只会留下一声叹息。
由于种种原因所决定,诗从基本上说,无疑就是文人诗。不仅写诗的是文人,读诗的也是文人。诗的情形和文人的情形,自然就关联在一起。文人内部自然大有差别,但文人群体的社会地位、生活水平,一般说总是是高于普通乡间的农民的,也就是说高于广大的普通劳动者的。文人与普通民众相比,其人格水平、道德素质究竟是高些还是低些,对此,我真不敢说什么肯定的话。只有文人的文化知识水平比普通民众高,这是人人都会承认的。就人性水平说,文人中有高低两极的典型,有极高尚的人,也有极卑劣的人。但就一般而言,文人们与普通民众在思想感情上有一定的距离,大约也是可以肯定的。在这里,显然是各自的社会生活地位决定了他们的意识。
说诗有关表现人的思想感情和现实生活,肯定是对的。但无论是思想感情还是现实生活,都应有一定的道德角度的价值判断。南唐后主,连同许许多多文人所写的大量的艳词、艳诗,也的确是表现了他们自己的现实生活,但我们能说这样的诗词只因为表现了生活实际,且文采不错,便是好诗好词吗?宋代的黄庭坚,如果只看选出的几首好诗几首好词,给人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例如,“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暮雨十年灯”,绝对算得是名句。但一种文学史中有这样一段介绍:“黄庭坚今存192首词中,有三十多首艳词和俗词。论其源流,明显是从柳永词而来。如‘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你去即无妨我共谁’(《沁园春》)。‘有分看伊,无分共伊宿。一贯一文跷十贯,千不足,万不足’(《江城子》)。有些艳词比柳词还露骨,语言比柳词更俚俗,有的方言甚至连字书上也找不到。当时法秀道人曾当面指责黄庭坚写艳词是‘以笔墨劝淫’,黄则不以为然,说这不过是‘使酒玩世’(《小山词序》)。” [1] ,因为有俚语俗语甚至暗语,上面引用的黄庭坚的词句,比如“一贯一文跷十贯”,其实际含义,我们普通读者现在可能是弄不清的;如此,“千不足,万不足”自然也搞不清是什么不足了。要之,是淫味十足。前面说过元曲中徐琰的《青楼十咏》,亦属同类。文人中这类作品,数量是相当多的。像这样的表现生活,便实在是在糟蹋文学、糟蹋诗歌了。所以,并非仅仅表现了生活,便能是好诗。
具有正面的道德意义的表现实际生活的诗,也有不少,各种诗歌选本上常会看到这样的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诗一百首》中就收入了晚唐诗人杜荀鹤的《山中寡妇》,全诗如下:“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写这样的诗,自然得凭诗人自己的良心,得有诗人正面的道德情感。从另一个角度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杜荀鹤诗中的这位山中寡妇也会写诗,她会把诗写成李清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到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那样的情调吗?
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观点,在一些情况下也是有道理的。故此,对李清照似乎不宜评价太高。
诗是要表现情感的,但情感是以一定的思想意识为基础的,情感同样得有道德价值方面的考量。我不是专门研究文学的,除过陶渊明的诗数量少,我全部看过之外,就是李白杜甫的诗,我也只看过其个人的选本;其他许多诗人,只是在一个朝代的诗选甚至整个古代的诗选上看到少量的诗篇。所以,要找到哪个诗人过分恶劣的思想与极坏的情感,是不容易的。其实,大多数诗人也不可能有什么太坏的思想与情感;再说,即便其头脑中偶然有,一般也不会写到诗中来。然而我们至少可以想到,那些过多渲染享乐的生活,鼓吹享乐的思想,那些对妓女的过分热切的嗜好与缠绵的感情,总是不好的。而这类的诗,实际上是非常多的。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需要注意,古人诗中表达对贫苦农人之同情这类的话,可能有两种情形。有的,是发自内心的,是真有这样的道德良心。有的,则只在诗的末尾淡淡地带上那么一点儿。我觉得这后一种情形,作者的感情太浅,甚至有可能只是做做样子,表示一下、表现一下而已。前面提到过,白居易在夸完自己的新棉袄及自己舒适的生活之后,再谈几句对穷人的关心,应该就属于这种类型。在这种情形里,作者本来就不是十分认真,我们也不必十分认真,不必去大谈作者的道德良心、善良感情。
诗人所描写的生活的内容,以及流露出的自己的感情,自然表现出诗及诗人的格调等级。南宋后期有所谓“永嘉四灵”,指当时永嘉地区的四位诗人:徐照、徐玑、赵师秀、翁卷。“他们的生活面狭小,诗歌内容也比较单薄,只有少数诗写到民生疾苦或时事,多数作品的内容是题咏景物,唱酬赠答。……宋末方回批评‘四灵’说:‘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几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 [2] 可以想见,这类诗人的数量是很大的。关于以温庭筠为首的晚唐五代的“花间词”,文学史书籍中也提到:“它的艺术特征,首先不表现于抒情性,而是表现于给人的感官刺激。它用诉诸感官的密集而艳丽的词藻,描写女性及其居处环境,像一幅幅精致的仕女图,具有类似工艺品的装饰性特征。” [3] 引文的注释中谈到,是现代学者俞平伯指出:“《花间》美人如仕女图。”再注意引文中“工艺品”的提法,工艺品可以说是艺术品的一个更真确的说法。诗歌,在不少人的手中,的确成了工艺品。真正的工艺品,也应该是具有一定的格调水平的,许多文人所写的诗,格调还在许多工艺品之下。
古代的文人,思想境界比较高的,毕竟只是少数,而比较一般,或者说格调比较平庸、庸俗的,一定是多数。比较平庸的人,有时也能写出较好的诗,比如写点儿自然风景,或一些生活小情趣的内容;偶然激动了,也能写出比较激昂的诗,如陈琳的《过李白墓》。我以为,普通人读诗,看些包括许多作者的选本就行了,也不要去关心作者详细的生平。如此,可以保持我们欣赏好诗时的好情绪。普通人欣赏诗本是为了愉悦心情的,只欣赏一个诗人最好的几首诗就行了;特别有名的大诗人,才可以翻翻他个人的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