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彭斯的历史定位

彭斯在文学史上一般被归入英国的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是一个文学史上的一个流派，也是十八世纪的一场运动。王佐良说：“它是在法国革命的思想、情感气候里形成和发展的。文学与政治，诗歌与革命，从来没有这样紧密结合，而同时，诗艺的精湛，诗歌语言的革新也开辟了一整个新的时期。” [1] 不过，就时间节点和影响上，彭斯只被算作浪漫主义诗歌的先驱，拜伦、雪莱才算浪漫主义的主帅。我认为，彭斯主要只在比较激进的政治态度上接近浪漫主义，而他的诗歌的风格，并不像浪漫主义，也许还更近于现实主义。要给诗人彭斯加个标签的话，还是农民诗人这个称号更准确一些。

在《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一书中，作者在关于彭斯的一部分的末尾，引用了黑兹利特如下一段话，算是对彭斯所作的历史定位，这段话的后半部分是拿彭斯与莎士比亚作比较的：

“彭斯的天才比不上莎士比亚，但他有与莎士比亚类似的豪爽、直率和诚挚性格。同莎士比亚一样，他不是病态的感伤主义者、浮华诗人，搞装腔作势韵律的蹩脚诗人。他宁愿听‘一个铜烛台应和着一只干燥的轮子在轴干上磨擦’。论人格，彭斯可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论诗才，彭斯不及莎士比亚的二十分之一。” [2]

我对莎士比亚的人格也不熟悉，但对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伟大成就是毫不怀疑的。黑兹利特这段话总体来说毫无疑问是褒扬彭斯的，但我对他说彭斯的诗才不及莎士比亚的二十分之一，则无法赞同。最近我翻看了《莎士比亚诗全集》的部分诗歌，先看了一首达五十多页的长篇叙事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这首诗取材于古希腊罗马的神话故事。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内容的确丰富，但缺点是有不少色情、乱伦、残暴的内容。《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故事是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热恋长相十分俊美的阿多尼斯，维纳斯将阿多尼斯留下过夜，但阿多尼斯未听维纳斯劝告，第二天打猎时被野猪咬死。莎士比亚在诗中极力铺陈，以非常细腻的手法，用大半篇幅写维纳斯热情高涨的求爱，无数遍的激情的狂吻。除过这些色情的描写外，我在看这首长诗的过程中想到的就是中国汉代司马相如的那些大赋。我觉得莎士比亚这种极力铺陈不厌其烦的写法在手法上也算一种才能，甚至是才华，但并不可取。这首诗在思想内容上，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莎士比亚不过是以他的生花之笔，渲染出一股超强的激情——性的激情，如此而已。莎士比亚又有非常有名的十四行诗，共154首，主题是颂扬友谊与爱情的。我只粗略看了其后边写爱情的几十首，发现在第151首中，“勃起”一词竟然出现了两次。也许在小说的色情描写中有过这个词（我历来几乎不看小说），在诗歌中，这的确是让我开了眼界。我不知认为莎士比亚的诗远高于彭斯的人，能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那几十首爱情诗里挑出哪一首，可以与彭斯的《一朵红红的玫瑰》相匹敌？看人们的评论，对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评价是非常高的，不过我实在看不出高在何处。我不知黑兹利特凭什么说彭斯的诗才不及莎士比亚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说，给莎士比亚打100分的话，彭斯则甚至连5分也达不到。我则认为，彭斯的诗是高于莎士比亚的诗的。

于此我想到一个沉重的话题，在现在的社会里，民歌，接近民间歌谣风格的诗，无论如何是比不过、斗不过文人们的诗的。不只是现在，在中国上千年来都是如此，今后三五千年间同样将如此。其实，彭斯的诗并不直接就是民歌，彭斯也学过文人诗的许多格律，许多体裁，他的许多诗在形式上并不是民间歌谣，他自己也算是一个诗人。不过他继承了民歌质朴的风格，继承了民间歌谣贴近下层民众实际生活，反映下层民众思想感情的传统。莎士比亚的出身也不必就是贵族及大学毕业，但他的诗走的是一般文人诗的路子。这种诗在文字上追求华丽，修辞手法上是绞尽脑汁，手段用尽，在思想内容上则与普通民众拉开了一段距离。为什么农民诗人的诗斗不过文人们的诗，一个简单的原因就是，诗歌评论是文人们主导的，长期以来诗歌的潮流也是文人们主导的；在这些方面，普通劳动者是不参与的，或者说根本就是无声的。我也不是说文人的诗都是不好的，文人的诗大致说来也有一个演变的过程。以中国古代为例，从早期的接近民间歌谣的质朴和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的靠近，逐渐演变为单纯追求形式的美，逐步脱离实际人生；从诗言志变为诗逞技，诗从人类的心声变为纯粹的艺术品。可怕的是，这个过程很可能、或者说肯定有一种不可逆的特性，非常类似于古人所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据说人类社会在不断进步，飞速发展，现在你再让人们长年累月的吃粗粮，住茅棚，估计人们很难接受了。文风诗风的转变也是一样。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韩愈还曾发起一场古文运动，改变了此前骈体文（四六文）这种徒重华丽形式的文风，如今你以为还有哪个不识时务的傻子来呼吁改变今日的诗风？古今的文坛历来是上流社会的文人所统治的，下层人想挑战它，基本上都是落败的下场。彭斯的诗被认为不及前面的莎士比亚，也被认为不及稍后的拜伦、雪莱，这可以说是必然的命运。彭斯只是作为一名农民诗人，一位成功了的农民诗人，罕见地被世人重视了一下；若与其他大量的诗人放在一起，他就无法被划入第一流的位置了。彭斯在诗界能被提到，这就已经相当荣幸（或者说侥倖）了；试想想，在中国诗歌最兴盛的唐代，可曾有过一位农民诗人？人世的铁一般的逻辑就是，下层的人，坚持下层人的情感立场、思想观念连同文字风格的人，请注意要恪守分寸，万莫过分张扬。你真的以为人都是平等的么？你真的以为你就能成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