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斯诗歌的特点

依王佐良的说法，彭斯写的主要是民歌式的小诗。的确，他的诗中没有有些诗人那样的鸿篇巨制，我觉得一般来说诗也没有必要写成鸿篇巨制。王佐良关于彭斯的语言风格说过：“诗歌语言是复杂的，其中总是若干成分并存。以彭斯而论，有清新的一面，如在他的抒情诗里；有辛辣的一面，如在他的讽刺诗里；有激越的一面，如在他的爱国诗里；有顽皮的一面，如在他的诗札和叙事诗里……其总的特点则是通俗。” [1] 其实，王所说的这些特点，已不再只是语言的风格，而是整个诗的综合的风格。单说语言的通俗，就是没有、或很少有那些华丽的辞藻，这是彭斯和那些文人诗的重要的区别。连同《 红红的玫瑰》，语言都是比较通俗的，更别说《快活的乞丐》等诗了，但这些诗都非常成功。但也有一部分诗，因通俗又欠缺一些别的方面的力度，就显得有些直白而缺乏诗味。

一个诗人，不可能篇篇都优秀，任何诗人都是如此。不只如此，彭斯的诗中也有一些明显的缺点。王佐良即曾指出：“他诗里所表现的某些倾向——纵酒，迷恋肉体之爱，有时候沉醉在一片友谊声中，有时候又愤激得要摧毁一切——也造成了不健康的影响。” [2] 的确，彭斯的诗中写酒与女人是太多了。就在那篇《圣集》中，就有那么多青年男女在互相勾引，为偷情做准备。在《快活的乞丐》中，饮酒达到了疯狂的程度，男女的勾引、争夺也达到了几近疯狂的程度，抱在怀里狂热的亲吻已是家常便饭，甚至有一对男女在鸡笼后面的苟且行为。有关社会、政治问题，有时也太偏激。彭斯是一个特别富于激情的人，但这种性格可能就会欠缺一点儿沉稳。

彭斯对民谣很重视，他的诗自觉地继承民歌的风格。彭可嘉把抒情的称为民歌，把叙事的称为民谣。可能抒情的短一些，有各自的曲谱，叙事的篇幅长，不可能有每一首的曲谱，而只是吟诵式的诉说。在我的叙述中民谣、民歌是混用的。这种民间的歌谣在思想内容方面，常有一些淫词小调。我们要注意，旧时代民谣唱诵的场合，往往人不多，而且有时只在男人群体或者女人群体之中，如果在既有男人又有女人的场合，一般是青壮年的同龄人。所以，在这些场合，这些粗俗一些的淫词小调也就没有什么雅不雅的问题。在语言、文化素质及生活风格上，我们也可以说农民是粗人；在这些粗人中间，那些粗俗一些的语言也就不显得怎样粗了。农村的生活在相当意义上说是比较单调的，那些已经结婚的男女，在劳累的间隙唱几句粗一些的歌谣，是提一提精神，给贫乏的精神生活增添一点乐趣。须注意，在自己家里，大人小孩在一起，肯定是绝不会唱这些歌的。彭斯自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后来在写诗上自然也就受到民间歌谣的影响。就实际情形说，彭斯已经作了很大的努力，许多经他改写的歌谣，都已去掉了很多不雅的成分，连同《红红的玫瑰》，彭斯所借鉴的原民歌，也是有这方面的缺点的，用彭可嘉的话来说，是读来令人很难堪的。彭斯那首非常著名的《约翰·安特生，我的爱人》，原来的民谣简直可以说有些龌龊，原诗是年轻妻子斥责老丈夫的性无能的，滑稽可笑。但彭斯改写后，这首诗表现一对老年夫妻回忆漫长岁月的爱情，表示老年人对这种感情的坚守，写得极干净，感情十分深厚，极其感人，成了彭斯的诗中的名篇。这样的例子自然很多，但彭斯的诗中还是留下了一些不好的痕迹。比如，彭斯有一首《杰米，你来试试我看》，显然是一首荡妇之词；单看这个诗名，人们就会觉得不像一个正派女人的样子。就改写旧民谣而言，彭可嘉指出，“彭斯也有改得不甚恰当的例子”。袁可嘉还说：“彭斯自己创作的抒情诗歌中也颇有风格不高，趣味不纯的，如收在向不公开印行的《欢乐的诗神》中的作品。但这究竟是少数，不能与他的正面成绩相提并论。” [3] 《欢乐的诗神》这个集子可能直到现在也没有公开，其实这些东西彻底销毁了也决不会是什么损失。

彭斯有一部分诗受民谣影响较多，甚至形式上也是民间歌谣的风格。但严格说，彭斯大多数的诗还是文人诗，是文人所写的诗，和真正的民谣是有区别的。我们说彭斯是农民诗人，是说他是一个有农民特色的诗人，但仍然是一个诗人。虽然彭斯在学校上学时间不多，但他经过刻苦自学，应该算是知识分子。彭斯写诗，也学过许多文人诗的诗体。王佐良指出：“如前所述，彭斯在诗札和动物诗里善于运用六行诗段；在《汤姆·奥桑特》，他又把双韵体的优点尽情发挥，这在译文中也可看出；译文中看不出的，则是他对八音节诗行的驾驭”。所谓八音节诗行，就是每行八个音节。王佐良说：彭斯在《汤姆•奥桑特》这首长诗里，“大力运用了双声叠韵”；“人们常说彭斯的诗得之于天然，却不知他在诗艺上其实是极为讲究的。” [4] 两位译者在别的场合，也谈到过彭斯所运用的其他文人诗体。我在以前也说过彭斯的诗和文人诗不同，那是和一般的、大多数文人的文人诗的不同。大多数的文人写诗，喜欢追求文采的华丽，各种格律的严谨，连同许多修辞手法的努力运用，甚至喜欢卖弄他们的学问。前面我们刚刚引用过的彭斯的《致拉布雷克书》中，就明确反对这种诗风。彭斯大多数的诗，与真正的民间歌谣相比，显然是文人诗；但在文人诗中，又是独特的一类。不说思想，只就诗风说，彭斯的特点是语言的质朴，再就是对那些形式上的规定，也注意也不过分注意。彭斯的诗能得到许多人的认可，因为其在艺术上也是有独特的功夫的。像前面才引用过的两首诗札，语言往往是很巧妙很有表现力的，像以前提到过的许多讽刺诗，动物诗等，都是有他独到的语言技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