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斯的《我爹是个庄稼汉》

如果要给彭斯加一个标签的话，可以说学术界公认的观点，就是彭斯是一位农民诗人，而且是一位卓越的农民诗人。不要说卓越这个限定了，单是个农民诗人，在诗人群体里就是非常罕见的。试想在中国唐代那么多诗人中，有一位农民诗人么？外国的情形估计也差不多。这所谓农民诗人，不只是他真正在比较长的时期里当过农民，干过农活（像陶渊明那样蜻蜓点水般摸了一下锄头，当然绝对没有人称他为农民诗人），还在于，像我们在前面介绍过的许多诗篇里所体现出的那样，彭斯以身在其中的特殊角度写了那么多农民的具体生活，写了农民的辛苦也写了农民的快乐，写了农民的田野上的艰苦劳动，也写了农民家庭的和睦温馨；妻子儿女，朋友伙伴，给人冷遇的或热情响应的年轻女子，等等等等。那些文人身份的诗人，决不可能这么样熟悉乡间农人的生活。再一个，彭斯反映的是真正农民的心理，农民的感情，农民的心声。说实话，我们也不需要把农民说得多么伟大，当然，也不能鄙视农民。总之，彭斯的诗向我们呈现出了亲切实在的农民的精神、心灵，令我们心中感动。

下面介绍彭斯的一首诗，题目叫《我爹是个庄稼汉》，有一位国外的学者在其书中曾引用了这首诗的前四行，认为这就是彭斯讲他的父亲的。 [1] 实际上这首诗更主要的是讲彭斯自己的，讲他的生活处境和他对生活的态度的。以下是全诗：

    我爹是个庄稼汉，住在卡立克的边境啊，

    他曾经认真教我为人要高尚文明啊；

    他叫我做个大丈夫，虽然我一文不名啊，

    谁没有男子汉的真心，谁就不值一顾啊。

    这样我跨进世界，选定了我的路径啊，

    我不求富贵，但成为伟人却叫人动心啊；

    我的天赋不算大坏，我的教育也还行啊，

    我至少决心试一试改善我的处境啊。

    千方百计都枉然，我追求幸运的宠爱啊，

    隐秘的原因一次次把我的努力粉碎啊；

    有时我被敌人所制，有时我被友人所弃啊，

    我以为希望正浓，大错特错是我的估计啊。

    苦恼重重，从此我不再寄幻想于幸运啊，

    我丢开春梦般的心计，得到这个结论啊；

    过去很坏，将来不可测，不知是好是坏啊，

    此时此刻却在我手中，我得尽情享用啊。

    无助，无望，前途茫茫；没人和我交朋友啊；

    我得流汗做苦工，养活自己靠双手啊；

    我爹早年教我耕地、割麦、刈草、播种啊，

    他说，一个人会干活比得上财产一宗啊。

    默默无闻，家境贫困，我命定这样过一生啊，

    一直到我倒下精疲力尽，不再苏醒啊；

    前途茫茫也不再操心，只求躲开苦痛啊，

    我不管明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啊。

    可是我还像宫中的君主高高兴兴啊，

    尽管恶运迫害我，像往日一般狠心啊；

    我天天挣得面包，虽然不能再进一步啊，

    面包既是我的全部需要，我也就不大在乎啊。

    有时我靠干活挣来一点点儿钱啊，

    预料不到的恶运常常就要到门前啊；

    不幸，错误，疏忽，或是做了件蠢事，出于好心啊，

    不管怎么，我发誓，我决不沉沉闷闷啊。

    你们这些热中于荣华富贵的人们啊，

    越想找幸福，目标便越离越远啊；

    即使你们有了波多西 [2] 的财富，得到列国的崇敬啊，

    我还情愿做一个老老实实、高高兴兴的庄稼人啊。 [3]

我觉得，这首诗完全写的是彭斯自己年轻时的情形，因为村子里别的年轻人，不大可能再有人像彭斯那样自己觉得还有天赋，还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这首诗写了一个特殊的年轻人——彭斯自己，他太了解他了，所以这首诗写的特别实在，特别具体；没有这样的亲身经历的人，无法写出这样的诗，甚至难以完全理解这一首诗。这首诗写得很朴素，艺术上可以说很一般；但是这首诗写出了一个特殊的人的实实在在的人生经历，人生处境。整首诗显得比较平和，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更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词；只是低沉的诉说，甚至说只是在自言自语，句末那么些语助词“啊”，不过只是一声声的叹息。彭可嘉在他的译序里批评彭斯不少诗里有知足常乐的思想，还特别指出，彭斯的“《我爹是个庄稼汉》明白地提出了及时行乐，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思想”，都是很不好的消极的思想情绪。这些批评言论尽是提倡阶级斗争的年代里要求诗歌的战斗性的思维方式，在这里我不说这些了；实际上我内心对彭可嘉这样的学者是很尊重的，但我还得说一句，这样的批评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彭斯后来是成功了，但你以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社会下层的人，仅仅凭借自己的努力就能成功吗？你可知道，在一个彭斯成功了的同时，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个彭斯，都被环境、命运，直白点说就是这个人世、这个社会所扼杀、所埋没了。在彭斯这首诗中，彭斯也曾想“决心试一试改善我的处境”，但是，这人世多少“隐秘的原因一次次把我的努力粉碎”。彭斯诉说道，“默默无闻，家境贫困，我命定这样过一生啊，/一直到我倒下精疲力尽，不再苏醒啊”。没有这般经历的人，很难理解和体会彭斯这个时候的悲观无望，无论怎么想都是万念俱灰，只有将来默默无闻地死去这样一种最后的人生结局。要知道，在彭斯努力创作诗歌的同时，他为了谋食，每日还有多少沉重的农活得干，累得人筋疲力尽之际，我们再去批评他情绪消极，的确有些不应该。彭斯在这样的境况下如果透露了一点及时行乐的思想，我们想想他能行个什么乐？他能去吃山珍海味吗？彭斯不过是安慰一下自己的心情，排遣一些心中的烦恼罢了。就事情的实质说，彭斯不过“只求躲开苦痛”而已。“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的苦日子，这样无望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人总归还得活下去；这就是彭斯一种可贵的坚持，这已是悲惨境遇中的人的一种坚强了。不仅是活下去，彭斯还要活得“像宫中的君主高高兴兴”，这已是一种难得的旷达。末尾一节，彭斯还在嘲笑那些身处优越地位、身处顺境但目标只在荣华富贵的人。最后他也不提理想能否实现，而还是“情愿做一个老老实实、高高兴兴的庄稼人”；也就是说，即便理想不能实现，他也愿继续做一辈子农民，过现在这样的日子。这最后的表态实际上就是，人世的一切悲苦，一切挫败，一切完全彻底的挫败，让无边的黑暗把自己完全笼罩，完全掩埋，他都能够忍受。我以为，在当时那样的情境下，彭斯能保持这样的人生态度，已是相当坚强的了。

事实上，彭斯也没有沉沦，没有放弃他的奋斗，他的一生是尽了力的；在这方面，他没有什么是需要批评的。他最后成功了，在一定意义上，也只是他的幸运。

对彭斯的生活方面，人们提到的缺点，主要就是喜欢喝酒，喜欢女人，喜欢唱些粗俗的歌。关于喝酒不说了。关于喜欢女人，的确是彭斯性格的一个特点，他交往的女人是多一些。但他与他的妻子琴·阿摩相恋时已26岁，但很可能是由于彭斯家境的贫穷，琴的父亲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后来彭斯的诗集出版了，已有了一定的名气，且琴已经生下了彭斯的孩子，直到彭斯29岁时才得以正式结婚。贫穷人家的婚姻事也是艰难的，彭斯和琴的婚姻一直维持到他去世。交往的女人多肯定算是一个缺点。唱粗俗的歌，民歌，这与诗人自孩提时代开始长期在农村的生活有关。民歌中历来有粗俗的内容，在农村那样的环境，在较小的场合，农人们唱这样的歌是可以理解的。估计人们对彭斯的批评，是他在后来的一些场合也唱，这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