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瞬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陆叔叔问的其实是“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我看着他依旧沉静如水的表情，一时猜不透那句话的用意，也就没有贸然回答。

我沉默不语，陆叔叔倒也不急，斜靠着椅背，耐心地等着。

“我不明白，陆叔叔的意思。”脑子里有千百个闪念，却没一个理得顺的结果。心下忐忑，面上不动声色地把问题推回去。

我不清楚陆叔叔是否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只能先探探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转了话题：“你脸怎么弄伤的？”

上一秒还满心紧张地等着下一句话，这一秒就被这跳跃的思维问得愣住，旋即想起这才该是这场谈话正常的发展方向，悄悄松掉一口气，我拿出之前就想好的理由：“昨天跟以前的同学一起打球，不小心被球擦伤的。”

“所以你整晚没回来也是跟他们在一起？”

“对，”我扯出一个苦笑，“打完球他们闹着要吃烧烤，我被一起拖去，吃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想想回家洗澡的话大概会吵到你们休息，刚好有同学在附近有闲置的房子，就去他那边住了一晚。”

我说着事先编好的谎话。

陆叔叔看着我的眼神里并没有写着“信”或者“不信”，那目光却让我莫名地心虚，出了一掌心的汗。

半晌，他点了点头，我正想放下心头悬着的大石，又听他问了一句：“LEE没来，你知道原因么？”

我知道……心头漫过一阵灰暗的情绪，我垂下眼睛。

“他昨天下午请了假，说是身体不太舒服。”顿了顿，“今天大概也在家休息。”

陆叔叔没有接话，我抬眼望过去，发现他正皱着眉看我。

“小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惊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你跟LEE，你们……”这次陆叔叔没再等我有反应，自顾把话顺下去，可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胸腔里鼓动的声响越来越清晰，仿佛听得见那密集的节奏在空气中炸响。

陆叔叔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接下来的内容却全然偏离了我的预想。

陆叔叔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合。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表达我现在的心情。

就好像一个杀人在逃犯被警察盘问了半天才发现对方不过是想借个火，满腔的惊慌和恐惧只是自己堆砌的想象。

说到底，不过心虚罢了。

“小洛？”

或许是我沉默的神情有些奇怪，陆叔叔的眉头锁得更紧，又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心神，对眼前的人摇摇头，“没有，LEE叔一直很照顾我。陆叔叔怎么会这么问？”

我看着他：“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公司里，我和莫延这样的空降部队，身后的嫉恨自然少不了。然而我们的成绩摆在那里，那些人没有正面攻击的理由，就只能在背后搬弄些是非。

陆叔叔却用颇意外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不是，只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略沉吟了下，“也许真是我多心了。”

我低下头，一时间内心百味陈杂。

不合……不合自然是有的，而且还很多。

我想起那些办公室冷战的日子，想起他没有温度的笑容，想起他摔碎的烟灰缸，想起被丢弃在垃圾桶的早晚餐，想起他面无表情地说“滚出去。”

我想起那些摁在茶几上的烟蒂。

嘴角轻轻向一侧牵了牵，我发现今天是个适合苦笑的日子。

 

“LEE很优秀。”陆叔叔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当初我要他回来，并不是因为他落魄了拉他一把，而是他确实有能力坐稳这个位置。”

陆叔叔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眼睛看着窗外，“LEE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不是那时他压错了筹码输得血本无归，我也未必能招安得了他。你在他身边，只要他肯，你就能学到很多东西。”他转回头看着我：“你这段时间成长很快。”

我不自觉地抿住嘴唇。

“不过这并不是我希望你跟他好好相处的最主要原因，”陆叔叔看了我一会儿，又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语气还是淡淡的，话锋却一转，“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LEE过去和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不是靠善良换来的。他不是什么穷恶之徒，却也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你不了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毕竟以前……”话头到这里顿住，因为角度的关系，我只能看到他的小半个侧脸，眉峰是皱着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失神地一直盯着同一个方向，似乎陷进了回忆。

阳光被百叶窗分割均匀，一片明一片暗地落在他的脸上，看不到那上面究竟有怎样的表情。一种莫名的情绪慢慢聚集起来，堵得我胸口很闷。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陆叔叔又忽然开口了。

“小洛，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对你好的时候可以掏心掏肺，可一旦不好，就会变成一支冷箭，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他看过来，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东西。“不要跟LEE靠得太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陆叔叔的办公室里出来的。

总裁室到助理室的距离并不太远，我却走了很久。

心很乱。

陆叔叔说我不了解莫延；他顿住的话头告诉我，他们之间有段不与外人道的过往；他让我不要跟莫延靠得太近。

虽然我知道我应该相信陆叔叔的话，我知道他不会害我。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却偏偏很抵触。

不管是陆叔叔也好，林竟也罢，我不喜欢他们跟莫延的人生交错在一起的时间，那些回忆就算被遗留在过去，也总是会被不断提起，而我永远只能是个旁听者。

那种感觉，真的很糟。

把手放到办公室门把手上的时候，我也不确定我是否希望打开门后能够看到那个人。

我怕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门开了，里面依然空无一人，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空着的位置，想松一口气，却发现涌上来的全是失落。

一天过去，他始终没有出现。

下班之后我开车到莫延的公寓，从楼下望上去，属于他的那扇窗户，是黑的。

虽然来的路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藏了点侥幸的心思，不过现在也都没有了。

上楼，开门，伸手点开灯。

我想起男人永远都会留一盏灯的习惯，心就有点难受。一个黑漆漆的家，真的很寂寞。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愣怔了一会儿，手像是有意识一样，慢慢在上面抚过。

这里有过他的迷乱和汗水，有过他的喘息和眼泪。那样脆弱的神态，低声的哽咽，都仿佛还在眼前，还在耳边。

胸口像被掏了个大洞，看不见流血，却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坐着，整整等了一夜。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还带着些朦胧的光晕一点点爬过到客厅里每个角落，窗帘、盆栽、电视柜、茶几、沙发，然后轻轻抚过我的眼。

并不刺目，我却还是忍不住合了合眼皮。

柔和的晨光覆盖在闭合的眼睑上，被温暖和湿润包裹住的眼睛，似乎看得见那层缓缓流动的金光。

空气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嚓嚓”声，规律而寂寞地，陪伴我整夜。

慢慢张开眼，我转头看向依然沉寂的大门，彻夜未眠，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它被人打开。

抬手按了按跳痛的额角，我起身进到盥洗室。

冰凉的水一下下泼到脸上，清醒了头脑的同时，也稍稍平复心底的躁意。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湿着额发，滴落的水珠滚过皱着的眉，划过微红的眼角，顺着眼下透着淡青色的皮肤一路向下，途中又聚集了更多挂在脸颊上的水迹，晶莹圆润的珠粒儿越过有点苍白的嘴唇，摇摇晃晃地悬在下巴上，最终脱离掉落。

就像是一颗眼泪。

吸吸鼻子，我想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却发现勉强牵起的嘴角，原来真的很难看。

简单打理过后，我看了一眼时间，拎起公文包。

开门，关门，落锁。

临走前，我想了想，留了一盏灯。

开车到公司的时候，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大楼里静悄悄的，空荡的走廊只回响着一个人的脚步声。

光滑的理石地面映出不远处一个自动贩卖机的倒影，我走过去，目光从一排排亮着的指示灯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矮墩的黑色铁罐上。

硬币投进去，按下选择键，机器发出“哐”的一声响，我探手把那罐通体冰凉的咖啡从取物槽里捞出来。

罐体一沾到温热的空气马上凝上层水汽，拿在手里凉凉滑滑的。我翻来覆去地打量这个包装毫不花哨的小罐子，有点好奇它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够吸引到他。

拉开拉环，我仰头把那沁着凉气的液体倒进嘴里。

入口先是很冰，刺激着口腔内壁。慢慢的，味蕾品出拿铁特有的并不浓郁清香，口感丝滑，甜度适中，并且后味很足。

这是莫延最喜欢的咖啡。

液体不断地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很快变得温暖。

莫延还是没来。

不上班，也不回家，没有请假，手机始终关机。整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般，一夕之间踪迹全无。

每次敲门声响起，心跳就会加速，即使明白他回来的话没有必要也绝对不会敲门，却还是每次都忍不住去期盼，期盼门一打开进来的会是那个熟悉的人。

然而每次都失望。

“柯助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柔柔的女声从头顶方向传来，放下几份卷宗的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小心翼翼地关切了一句。

我抬头，站在办公桌后、双手交握在身前的女孩儿很年轻，梳着爽利的马尾，脸微微有点红，看向我的眼睛里却满是晶亮。

是上次在秘书室失手打翻了咖啡的小姑娘。

“没事，不是很累。”我冲她笑了一下，继续低下头看文件。莫延不在，我一个人赶两个人的工确实有些吃力，但我更不想留给别人责难他无故旷职耽误工作的机会。

“可这些不应该是你跟李助理两个人的工作吗？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做呢？”有人替我愤愤不平。

我放下笔，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点吵。

“这些工作本来就是我跟李助理一同负责，他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所有事务暂时由我接手。”我抬眼看着她，“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就先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语气有点冷，小姑娘咬了咬嘴唇，一脸委屈地转出门去。

揉揉眉心，我再次望向隔间另一侧空着的位置，喃喃自语：莫延，你现在在哪里？

 

“喀嚓。”

卧室跟玄关的距离很远，门锁转动的声音很轻，可这几不可闻的一丝响动还是惊醒了我。

夜太安静了，黑暗中只听得见心跳。

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我听着大门打开的声音，听着皮鞋跟地面的摩擦，听着男人熟悉的轻笑和低语。

触电般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几乎仓惶地从卧室奔到客厅。

“莫……”

另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吐出，眼前的情景让嘴角僵住了上扬的曲线。

激情被打断的男人松开被吻得满脸潮红的男孩儿，转过头来看到我，先是愣了下，随即深深皱起眉：“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

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厌恶让我不知所措。

他的目光顺着我的脸一路往下，最终停留在我的脚上，突然嘲讽地冷笑一声。

我低头，才发现刚才跑得太急，连拖鞋也没顾得上穿。

莫延身边的男孩儿突然踮起脚尖，一边转着眼睛斜瞟着我的脚，一边攀着他的胳膊贴近他耳朵说着什么。

男人侧倾头听着，间或看我一眼。

等到那个男孩儿终于说完，他却凑过去，也在那男孩子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男孩子先是惊讶地睁圆了双眼看我，然后吃吃地笑起来，靠到他怀里捶他一拳：“你好坏！”

我赤脚站在地板上，慢慢蜷缩起脚趾，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很想离开，却怎么都动不了。

冰凉的寒意顺着脚掌丝丝蔓延四肢百骸，透骨地冷。

“你爱我么？”男孩儿还腻在他的怀里撒娇。

“呵，”男人拉开一点与男孩儿的距离，笑着一只手托起男孩儿精致的下巴：“当然……不。”

我猛地抬起头。

“我爱的人啊……”话音顿了顿，他望过来，慵懒肆意，眼底却潮涌如海。

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我的心跳如擂。

“……自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目光不过在我身上略微停留，便回过头落在不知什么时候倚靠在门框上的俊美少年身上。

真的是很漂亮的人。我似乎听见自己瞳孔紧缩的声音。

林竟。

“又在这里调戏良家男？”林竟笑嘻嘻地靠过去，被莫延一把揽住。

林竟扭头看了看我，笑得一脸开怀。那笑容还是我熟悉的，人却突然变得陌生了。

“LEE，不可以跟除了我之外的人认真哦。”

他伸出胳膊搂住莫延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低，两片嘴唇越靠越近，就在快要贴上的时候，林竟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是我的。”

不要……不要这样……

我想喊，可无论怎样用力，都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吻得缠绵悱恻的两个人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指甲深深嵌进手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嘴里突然涌上一股铁锈的味道。

 

“不要！！！”

身体弹坐而起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被扯断了。

视线陷入黑暗，四周依然是沉溺的静，胸腔挣脱窒息般拼命起伏着。

“梦……是梦……”

喃喃地，安抚那颗疯狂鼓噪的心脏。

衣裤紧贴在身上，汗湿而冰冷。我翻身下床，脚掌触到地板不禁瑟缩了下，在黑暗里摸索着找到拖鞋穿上。

客厅的灯亮着，柔和的鹅黄色灯光并不刺目，我却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安静的玄关，紧闭的大门，他并没有回来过。

却不知道是该失落，还是松一口气。

浴室。

热水从花洒中喷涌而出，氤氲的蒸汽层层叠叠，裹得住皮肤，却暖不到心脏。

水流顺颜而下，我抬起从刚才起就一直轻颤的手，慢慢捂住脸。

“柯洛，你只是做了个梦……”

却终究不敢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