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延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盒，发现空了之后狠狠揉皱在掌心，坚硬的纸壳棱角被包裹进那用力到青白的骨节下，发出绝望的破碎声响。

六月的夜风，掀起纯白的纱帐，他没有再看我，偏着头望那窗前随风鼓胀的波浪。

“滚出去。”

他低声开口，语气轻得近乎呢喃，却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没有高声怒骂，没有暴跳如雷。哭不出来的，才是最深切的悲伤。

LA那个冰冷的雨夜，身下的人苍白着脸，声音沙哑地跟我说：“滚出去。”

为什么当初干脆开门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看看他的眼神有多疼？

那双温柔擦拭我头发的手，那双在没有润滑的紧涩律动里忍着痛抬起来轻抚过我脸庞的手，柯洛，你怎么能肆无忌惮地践踏这样的温情，你怎么能。

我站在原地，慌乱得不知所措。

男人的身形猛地动起来，茶几上的半透明的物体被抓起，挟着风声撕裂了空气，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穿透了视野，重重砸在墙上。

脸颊有些发麻，迟钝的痛意攀爬上来。

巨大的声响沉寂下来，只剩下扬起的细屑尘埃簌簌下落。

那只装饰着无数尖棱的玻璃烟灰缸，他是真的用尽了全力来丢我。

心像被燃了一个洞，星火燎原，迅速扩大蔓延，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渐渐觉得呼吸困难：“LEE叔。”

“滚出去，”他回望过来，胸口恢复了平静的起伏，“钥匙还我。”

“对不起，LEE叔。但你别这样。”我努力调着气息，尽量说得条理清晰，“我没有拿你当小念，我知道你跟他不一样。”

他冷眼看着我，扯起的嘴角不带一丝温度，“当然不一样，”他冷笑，“要是一样，你就干脆拿我顶替他了是吧，也不用勉强，爱做不做的尽讲些屁话。”

“不是的LEE叔，”我急起来，想反驳却发现完全没有立场和说词。

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心态，凭什么去说服别人不要误解？过往的画面一页页在眼前揭过，甜蜜和伤痛连结成串，找不到一个解点。

混乱中，有个温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有告诉过他，你的感受吗？”

有吗？没有。

那样温暖而柔软的心情，那样不安害怕失去的心情。

“我很在意你，LEE叔。”

他的目光和气息一起顿了一下，可也只有一下，之后便哈哈笑起来。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我跟前，刚才笑过的痕迹还挂在脸上，却在这笑意里伸出手，狠狠地把我推搡到门边。

“LEE叔。”我挣扎两下，他下了死力，我止不住被推着移动的脚步，只能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不能走，不能离开这里。我反复告诉自己，走了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被握住手腕的男人发了狠地挣脱，囤积的情绪终于爆发：“你老实告拆我，你只当我是个洞，可怜我年纪大了找不到暖床的才跟我上床，你对我根本没兴趣。”他双眼赤红地瞪着我，“说啊！你他妈的给我说啊！”

声嘶力竭的吼叫穿透心脏，尖锐又闷钝的疼痛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眼睛里的水光像片深潭，却怎么都倒影不出我的影子。

鼻子一下子酸起来。

“LEE叔，我……”

抵上胸膛的手掌截住了我要说的话，被推出门槛的下一秒，门“碰”的一声，在我眼前重重闭合。

而同时锁上的，又岂止这一扇门。

 

空旷的楼道里还回荡着震动的余音，受到强力挤压的空气鼓噪着耳膜，带来一阵战栗的痛觉。

性能良好的感应照明系统尽职地提供着光热，可也只能持续短短十几秒的时间。

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为每个闯入生命的人点燃一盏灯，而那些用爱和温暖铸就的明亮，情深时浓，却又在他们抽身离去的时候，悄然熄灭。

如果连牵挂的背影都已经消失不见，还要为谁照亮前路。

我静静站在黑暗里，眼前什么都没有。

明明还在，明明没有离开，明明距离如此靠近，为什么还是不肯为我长明。

手指蜷了又松，终是无力。

初夏的凉风从楼道里敞开的窗外吹进来，卷着悉悉索索的虫鸣，把夜衬得无比安静。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站多久。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面前是被月光勾勒了轮廓的门，门钥匙就在我贴身的口袋里。

这扇门，要进去很容易，可它并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阻隔。

进去了，又如何。

清亮的脆音再次萦绕在半密闭的空间里，楼下晚归人关门的声响打断了怔愣的思绪，我回过神，才发现长久保持一个站姿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麻。

在门侧的墙边寻了位置靠坐下去，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人没换，台词没改，理由没变，除了那场淋了一夜的雨，一切都宛如梦魇重现。

是不是错过一次，就要被惩罚一辈子。

我倚着冰凉的墙壁，忍不住地想要苦笑，却牵动脸上钝痛。我愣了愣，蜷起膝盖，把脸凑过去，伤处抵上坚硬的膝骨，绵密的痛意一丝丝涌出，稍微用力，触觉便更加尖锐。

我抱着腿，竭尽所能地利用着这个皮外伤。

然而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掩不住胸口里那颗跳动的脏器起伏间带来的难过。

鼻子有些塞，身上发冷。我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头枕着膝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清晨又是在合门的巨大震响中醒过来，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听见头顶传来“啊”的一声轻呼。

头从腿上抬起，脖子酸疼。迷糊的视线对上一张陌生的脸，惊奇的表情里带着关切。

他手上提着公文包，想是去上班的途中发现楼道里坐着个人，吓了一跳。

我注意到他落在我侧脸的目光，昨夜受伤的地方有些木胀，我顾不上尴尬，只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身边的门。

依然安静地关着。

有点失望地收回视线，我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却没有成功。

蜷了一夜又承受了身体大部分重量的双腿木木地没有知觉，动一下却又针扎般地疼。

我皱了皱眉。

一只手递到眼前，我顺着望上去，看到一脸温和的笑意。

抬起胳膊，由着那劲瘦的手指拉扯我站起来，腿还没有完全舒缓过来，我靠着墙支撑身体的重量，微笑着跟他道谢。

男人笑着摆摆手，向下走了两阶楼梯，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看我再看看我身边的门，“你是在等这里的住户吗？”

我低头看着脚尖，点点头。

“可是那位先生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出门了啊。”见我转头看他，男人一脸憨厚地解释：“我在厨房准备早饭的时候看到他开车走了的。呃，也许他只是出去一趟，现在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

钥匙插进锁孔，门很顺利地打开。

清晨的阳光不是很耀眼，却足以照得满室光明。

一进门就闻得见烟味，那种在空气里飘散许久淡了浓度却还是盘旋不去的烟味。

破碎的玻璃烟灰缸残骸还静静躺在地板上，茶几上满是直接摁熄的烟蒂，数量惊人。

眼前仿佛出现满室的白雾，在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男人身边团团围绕。

眼睛酸涩起来，那画面太落寞。

开了所有的窗户通风，进到卧室里，床上绕成团的被子与昨晚看到的一般无异，想到他一夜无眠，心又针蜇似的抽疼。

被子叠放整齐，褶皱的床单用手一点点抚平，掌心就沾上了熟悉的味道。

转回客厅，把布满烟灰的地毯拿到门口仔细抖干净，烟灰缸和烟蒂一并扫进簸萁，倒到垃圾桶的时候，在里面看见了我昨天带来的，包装完好的晚饭。

手顿了顿，我盯着那些精致的食盒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把垃圾统统倒了进去。

不被需要的东西，再美味也是徒然，终究逃不过被丢弃的命运。

那么人呢？

 

一切收拾妥当，我拎了那袋大部分被食物充斥的垃圾，从房子里出来。

上班的高峰期已经过去，开车去公司的道路很通畅，油门却一直飘在中等的位置，不急不缓的速度。

虽然很想快点到公司见到人，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先理清自己的思路。昨晚事出突然，我什么都来不及考虑，被动的解释只显得苍白无力。

他并不是谁的替身，也没有谁，能够代替他。

那样南辕北辙的性格，不是一张相似的脸能混淆得了的。

小念的平和温润，莫延的硬朗凌厉，即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鼻，又怎么会是同一副神采。

就好像我做错一件事，小念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没关系的。”，莫延则会毫不客气地曲起手指弹我额头：“笨！”

如果还有什么是相同的话，他们的手，都有一样的温暖。

可我分得清。

车子停到公司楼下，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电梯徐徐上升，里面只载了一个人。我看了看镜中映出的人影，除了头发有点凌乱以及脸上青了一块之外，其余都还好。

“叮”的一声提示音，电梯在指定楼层停了下来，门缓缓打开，办公室出现在视野里，之前平稳的心跳开始乱了节奏，心理建设得再好，待到要面对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紧张。

该来的终归会来，我做了个深呼吸，步出电梯，往办公室走过去。

然而还没等接近那扇紧闭着的门，就被人拦住了。

一路的小跑让Nancy的气息有些喘，她拉住我，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我的祖宗你总算出现了，快快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有些莫名地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Nancy本来拖了我的胳膊就要走，闻言停了动作，转过头张大了眼睛瞪着我：“早上9点的项目说明会，对方代表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了，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忘记了吧？”

……我不但忘记了，还忘得一点都不剩。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急急抓住Nancy的胳膊，皱着眉问：“你说对方代表等了半个小时？李助理呢？”

“我还想问你呢！”Nancy气不打一处来，“最关键的时候你们两个项目负责人一起玩失踪，不见人影不说，手机还都关机，怎么都联系不上。”

她责怪的目光在扫过我脸的时候愣了一下，“哎，你的脸……”

我顾不上说这些，只一味地追着问：“李助理今天没来上班？是从早上就没来还是来过又走了？”

心口跳得厉害，我感到攥住衣料的手指有些抖。

我之前设想了那么多个我们面对面时候的场景，却忽略了他会离开这种可能。

Nancy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我、我也不清楚，之前就是一直找不到人……”

我放开她，近乎仓惶地打开办公室的门。

一切都跟昨天我离开的时候一样，他位置上的东西都在原位，衣架上也还挂着他平时换穿的衣物，我奔到他的桌子旁边，拉开抽屉，里面满满当当的卷宗案档和零碎杂物，除了坐在椅子上的人，其他的都还在。

揪紧的心稍稍舒缓下来，他没有一声不响就走掉。

双手撑住桌延，我松掉一口气，才意识到衣服都已经被汗浸湿了。

 

叩门的轻声响起，我望过去，Nancy站在门边，忐忑地看着我，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想起已经被延误了半个小时的会议，对她比一个“别紧张”的手势，然后快步走到自己的桌子旁，从抽屉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项目说明书。

“走吧。”我冲她笑笑，向门口的方向走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低声说了句：“抱歉。”

赶到会议室，打开门走进去，原本充满着细碎私语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陆叔叔坐在会议主持的位置上，无声地转头看过来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视线扫过我脸颊的时候顿了顿，同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一进门我便迅速梭巡遍全场，目光转过一圈，最后落在陆叔叔右手边两个空着的座位上，想到本该坐在那里的人，我垂下眼睛，心头一阵阵地发紧。

“抱歉，我迟到了。”我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为我的失职道歉。

坐在陆叔叔左手边的人背对我的方向坐着，看样子应该是这个项目的对方代表，之前一直在低头翻看手中纸页，此时闻声回头的速度却很快，四目相接，他露出惊讶又有点高兴的表情：“啊，真巧，又见面了。”

我愣了愣。

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之前因为楼道内偏暗，而我也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注意他的长相，印象便有些模糊。现在借着明亮的光线，看清了对方带着书卷气的线条柔和的脸。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不算帅，却很有些儒雅的味道，让人看了很舒服。

“是啊，真巧。”我也笑笑，没想到这次的合作伙伴竟然是莫延的邻居。

陆叔叔有点意外地看着我们：“怎么，小洛你之前跟梁先生认识？”

我突然想到我们认识的原因。糟！

果然男人转过身去，笑着对陆叔叔点点头：“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梁先生帮了我个大忙，当时就觉得很投缘，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我打断他的话，把准备好的材料拿在手里，“说起来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梁先生呢，但我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如让我先为梁先生作项目说明，毕竟已经让大家等很久了。”

“呵呵，你看我，差点把正事都忘了，”梁先生拍拍脑袋，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那咱们就开始吧。”

我冲他点点头，走到已经摆放好的投影仪前，稳了稳心神，抬手按下了播放键。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最后一张幻灯片也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我关掉投影仪，看向一直聚精会神听着讲解说明的人：“梁先生，对于这个项目的构想，您还有什么疑问的地方吗？”

“没有，已经很完美了。”又仔细看了看手中资料，梁先生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赞赏的光芒，“这个想法很大胆，构思却很精巧，优势和劣势都分析独到，相应的对策也都考虑得很周全。”他笑得真诚，“非常棒的项目策划，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我想起那个人拿着我做好的初稿挑眉看了半天的样子，啧啧两声，提起笔刷刷圈了几个圈，再在旁边作简单注释，结尾处拟了个发展趋势，又丢回给我。

那才是今天这份终稿的原型。

“不是的，这份策划的创意人是我的同事，不过他今天临时有些事情没能到场，而我之前对这个项目也接触了一些，才由我代为说明。”我摇了摇头，微笑着解释。

隐秘的骄傲感又升腾起来，那个男人的光芒，放到哪里都掩不住。

梁先生似是有些意外，却也很快了然：“原来是这样，真希望有机会能结识你那位有才华的同事。”

整理资料的手顿了下，一丝失落爬上来。莫延，你现在在哪儿？

抬起眼，我勉强扯了扯嘴角：“会有机会的。”

陆叔叔深深看了我一眼。

婉拒了陆叔叔共进午餐的邀约，表示自己还要赶回去交差，梁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里。

“陆叔叔，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办公室了。”也许莫延已经来公司了呢，我有点急着想赶快回办公室看看。

然而脚还没迈开就被叫住了：“先别忙着回去，小洛，你跟我来一趟。”陆叔叔的声音并不高，却总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我跟在陆叔叔身后进了总裁室，他示意我关上门。

来的路上我已经大致猜到陆叔叔单独找我的原因，也考虑好了要怎么应对，然而门一关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还是会有些紧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陆叔叔独处，会让我有种窒息般的压抑感，甚至是想要逃走的冲动。

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可他身上的东西，我越来越看不懂。

喜怒慢慢在他身上绝了痕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情绪的宣泄口，每天只能用同一副表情活着。

那样沉默的，却异常悲伤的感觉。

我想起那只被全力丢向我的烟灰缸，想起男人声嘶力竭的怒吼，想起那双推搡在我身上的有力的手。

突然很庆幸，他还有发泄愤怒和压抑的能力。

我静静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

坐在舒适老板椅上的男人并没有马上出声，只看着我的脸。

我想起早上在电梯间里看到的那块淤青，已经没有什么痛的感觉，然而被这样直直盯着，就感觉不自在起来。

就在我打算抬手摸摸那块伤处是不是又肿起来的时候，陆叔叔开了口。

“你跟LEE，是怎么回事？”